第八十章 大水之后必有大疫(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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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色惨白的杨知县被庄户人带走了。
梁叛看了一眼满地的尸体,摇了摇头,将锁链缠在手腕上,拉着萧武往昼法堂去。
萧武也不问他往何处去,只是紧随其后。
两人走出东桥客栈所在的街道,便已到了集镇的边缘,远远瞧见码头的方向积水越来越高,五湖茶楼的那条街已经漫起了半尺高的积水,不断有人背着大包小包,卷着裤脚,从屋里奔逃出来,往地势较高的地方逃去。
有人带着娃娃,有的扶着老人,有披头散发,还有衣衫不整的。
所有人都是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看向自己的家。
梁叛原本急着赶往昼法堂去一看究竟,可是眼见这副景象,心情愈发沉重,脚步也渐渐慢了下来。
等他停下脚步,萧武也停住脚,站在他身边,随着他一同看向那边逃荒般的景象。
梁叛瞧见左近有个小土坡,便和萧武两人登上去,驻足远眺,只见上游一道道浪头席卷下来。
漫出两岸的水位越来越高,淹没的地方也越来越多,隔着胭脂河的对岸方向,远远的有十几个人正在田埂上堆土,有大有小,甚至还有几个半大的娃娃,跟在大人后面吃力地向前送土块。
可是那大水转眼便漫过几十亩田,一个浪头过来,将那些新堆高的田埂冲垮了一段,浑浊的河水立即奔涌而出,眨眼间便淹到了那几人的腰部,几个娃娃顿时只剩肩膀和脑袋露在水面上,在那里扑腾挣扎。
梁叛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眼看着那些人们迅速放弃了这道简陋的“堤坝”,也放弃了身后的几十亩好田,互相搀扶着将娃娃们抱出了水中,艰难地逃离了大水的侵袭。
“大水不是最可怕的。”萧武突然说道,“大水之后必有大疫,瘟疫比大水可怕得多。”
“瘟疫?”
“我是韩城人,六岁那年,龙门决口,那场水比这一场大得多,听到水声的时候便来不及了,一眨眼整个庄子便不见了。”萧武抬头望天,微微蹙眉,似乎在追忆那段已经不算清晰的往事,“那时候年纪小,记不得多少事,只知道大水淹死了很多人,但是仍然有很多人活了下来。”
“后来起了瘟疫?”
“嗯,大水漫过以后,那水便不能喝了,可是人总要用水的,有人喝了,当夜便开始打摆子——这词儿是听大人说的,我当时也不知道打摆子是甚么意思。后来死猪死牛漂上岸,有人便捞了吃,过不久便有人拉肚子拉死了。当时是夏天,我们附近几个村庄几千人呆在山上,死的人越来越多,不到五天漫山遍野都是恶臭。”
“水一直没退?”
“退不下的,黄河已经改了道了。”
“那总不能一直困在山上等死?”
“本来是的。不过有一天晚上,我听见我大伯在和人商量,说没有吃的了,要吃小孩。大伯要拿我换一个邻村一个七岁的,那家人嫌我小一岁,肉少,要我大伯将他的两岁儿子搭上才肯换。他们吵得声音大了,将我半夜惊起来,否则哪里活的到今天。”
梁叛听得心惊肉跳,没想到萧武还有这一段往事。
他虽然明知萧武好端端地活到了现在,还是忍不住紧张地问:“那你怎么办?”
萧武笑了笑:“我偷了大伯用来保命的半块门板,就抱着这半块门板,在水里漂了一整夜,你猜天亮时到了哪里?”
梁叛心想,这一整夜漂下来,最多也就三四十里水路,未必出得了韩城地界。
因为龙门口在县城上游,也不过三十里的距离,便猜道:“到了县城?”
“你太小瞧水力了,天亮时,我已整整漂了二百里路,到了风陵渡!”
风陵渡居于洛阳长安之中,黄河在此处硬生生折了一个弯,由自北向南改为自西向东,也是黄河上的最大渡口,又同时是河东、河南,以及关中三地的咽喉,要冲之地不言而喻。
梁叛一听到这个名字,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神雕侠侣》中的《风陵夜话》一回,郭襄在此遇到杨过,有一首诗云: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终身误。只恨我生君已老,断肠崖前忆古人。
第二个想到的便是在他原来那个世界里的四百年后,“八百冷娃”抗战殉国的故事。
一个浪漫,一个悲怆。
他先不自主地微笑,而后一阵默然。
“能到风陵渡已经是老天保佑,不能再往前飘了,水里都是旋涡。”萧武道,“我拼命划水上了岸,此处水势稍好一些,不过瘟疫也过来了,依旧是每天都在死人。我上了岸便沿着河乱走,走了不知道多少路,在个山脚下给人捉了,送到一个地主庄上。那地主要开粥厂救济穷人,正缺人手,便叫我做一些淘洗的活。”
梁叛心想这世上还是好人多的,便道:“你也算运气好。”
“好个屁。”萧武脸色忽然变得冷厉起来,“那地主救济穷人是假,将人骗到山里采石是真,那些人被骗到一个山坳子里,一片大栅栏围住,几十个带刀的人守着。他们被逼做苦力,吃食只有两顿白粥黑馍咸菜,那里每天都有人被抬出去丢在荒山野岭,都是干着干着突然便倒下了,有些是饿死的,有些是病死的。有一次石场里瘟疫大发,一夜之间死了很多人,地主便叫人将所有人——死掉的和没死的,全部挖了个深坑埋了。过不了几天,又找了很多人进来,继续干那些采石的活计。”
梁叛皱起眉,比起萧武和他所述说的那些人,他虽然从小也吃了许多苦头,但毕竟是相对自由的,并且很早就在六角井闯出了自己的天地。
他看着萧武,有些同情,又生出了更多的理解。
是对萧武的杀意和冷漠的理解。
萧武接着道:“我在那里每天除了淘洗,就是看着那些人一个个进来,一个个倒下,一个个被抬出去。过了不到两年,死了很多很多人。一开始我数着,后来数不清了。有一天附近皇庄的人打猎时发现了这个石场,便将这石场收了。我便跟着那些打手回到地主家里,从此被丢在牛棚中养牛,一养又是四年。”
“后来你是如何逃出来的?”梁叛问。
萧武道:“四年后有一天,我长高不少,觉得自己有力气了,便悄悄藏起了铡草料的铡刀,然后在晚上潜入了后院,把那地主的脑袋割了,扔在了粪池里。后来便逃出河南,慢慢逃到南京来……”
“等一下。”梁叛忽然打断他,皱眉问道,“为甚么要将脑袋扔在粪池里?”
“泄愤。我当时能想到的最解恨的,就是扔在粪池里。”
梁叛猛然一拍大腿,不禁叫道:“哎呦,我怎么没想到!”
他向萧武拱拱手道:“萧大哥,麻烦你先到昼法堂瞧瞧,我要回庄园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