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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紫岭红山20171127字数:27000************题记你祈求,就得着。
寻找,就寻见。
叩门,就为你开门。
——新约:马太福音************第一章: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第一节我跳下警车,刺耳的警笛和纷杂的喧哗马上从四面八方席卷而至,把我包裹起来。
红色和蓝色的光在每个人脸上交错闪烁,像是戴上了一张张光怪陆离的面具。
都市的霓虹勾勒出重重身影的轮廓,我穿过一道道看客的目光,大步走向前方正在上演的戏剧。
杨队。
杨队长!两名警察向我跑来,举手敬礼。
苍白的面颊疲惫而无奈,但斑斓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
我举手回礼,看向前方大批同事和警车组成的包围圈,问道:顾队、张队他们呢?他们没来。
陈局说你来就行了。
两名同事争先恐后地回答道。
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安排,最后一次检查了身上的防弹衣和腰间的配枪,脚步不停,同时继续问道:现在具体是什么情况?一直没有进展?嫌疑人还在银行营业厅。
两名同事紧跟我的脚步,走向前方被光柱照得白昼般的一间银行门口,一边简单地做出了报告:拒绝任何劝说。
我已经走到包围圈边缘,保持着声音不带任何情绪:人质有没有受伤?二十四五岁。
暂时没有受伤,但是嫌疑人情绪很不稳定。
嫌疑人身份、动机查出来了吗?我穿过同事们给我让开的包围圈缺口,看向钢栅门已经拉起一半的银行营业厅。
厅内的灯光已经熄灭,只有雪白的光柱像有了形质一般坚硬而锐利,粗暴地捅进已经破碎的落地窗。
强烈的明暗对比让人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满地亮晶晶的碎玻璃更是摇曳着点点光斑,严重干扰着视线。
同事的声音带着恼怒:查出来了。
嫌疑人名字叫李长生,二十九岁,男,退役军人。
现在在当保安,没有前科。
除了一个妹妹以外,也没有其他亲属。
他抢钱的动机是给妹妹治病。
这是他的资料。
正在仔细观察环境的我心里咯噔一声,接过那张顿时觉得有些沉重的资料:给妹妹治病?是。
他妹妹得了白血病。
他前段时间和妹妹做了骨髓配型,可以移植。
现在是没钱交这个费用。
我马上明白了所有的情况。
抢劫犯是一个保安,微薄的收入和积蓄恐怕早已在妹妹的前期治疗中花费殆尽。
而骨髓移植手术以及后续的治疗费用,肯定不是他再能负担得起的。
而白血病人要做骨髓移植是有最佳移植期的,错过了这段时间,治愈的希望就会变得非常渺茫。
所以他铤而走险就能理解了。
这时耳塞中传来同事的呼叫:杨队!总局特警队派来支援的狙击手已经就位。
是否下达射击命令?嫌疑人劫持人质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现场的同事们肯定已经作出了所有的尝试。
在这种情况下使用狙击手解决案情,完全是合情合理,当然更加合法。
领导。
包围圈边缘突然闪出一位年轻人的身影,冲开几名同事的阻拦向我跑来。
他年纪大概和我差不多,身材对年轻男性来说有些纤细,白净的面颊散发着一种由内而外的书卷气。
但他此刻的动作和语言却粗鲁而庸俗:我妹怎么样了啊?你们到底行不行?她都被劫持那么久了,还一点进展都没有!他激动地挥舞着瘦弱的手臂,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手指粗暴地指着我的鼻尖。
手腕上精致腕表指针的滴答声似乎在愤怒地催促着我:再拖下去,我妹真的危险了……就不会派个有本事的来?我们纳的税都养了一帮废物……楚先生,你这样只会干扰我们的解救行动!两名同事怒吼着扑了上来,抓住了他的手臂。
我没有生气。
我理解他的心情。
如果角色调换,我肯定比他更激动。
所以我只是温和地微笑着:先生,我才刚到,总要看清楚你妹妹在哪里才能去救。
对吧?年轻人看来确实是素质很高,刚才的失态大概只是每个兄长,在妹妹遭遇危险的时候的本能反应。
我平静而自信的回答让他的脸色变幻起来,最终涨红着,但语气仍然满是沉甸甸的焦虑:对不起,警官。
是我太着急了。
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她可绝对不能出事,绝对不能出事。
请一定保证她的安全。
拜托。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
接着靠近他一些,低声笑道:我曾经也是当哥的。
这最后一句话让年轻人终于镇定了下来,嘴角浮现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我没有继续和他充满哀求和期待的目光对视,而是再次转眼看向银行,同时对嘴边的麦克风回答道:狙击手暂时待命,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开枪。
接着,我便举步走向银行的门口。
杨队!他有枪!身后的同事惊叫起来:刚才这边的巡警就挨了一枪。
要不是穿了防弹衣,肯定交代了。
杨队,要谈判的话,在这里用扬声器就可以了,没必要靠近。
杨队,嫌疑人情绪非常不稳定,你和人质的安全都没有保障。
我摆了摆手,脚步缓慢却没有迟疑地继续向前。
脚底下的玻璃渣发出细微的声响,在喧哗的背景中却清晰无比。
对狙击手说出开枪两个字非常容易,非常安全,可以非常迅速地解决问题。
但是,有些人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罪犯或许可以说罪有应得,但他那个挣扎求生的妹妹,就会失去经济来源,失去照顾和依靠,失去可以移植的骨髓。
她的命运无疑只有一个结果:在不久之后悄然死去。
既然她也是一个妹妹,我就不允许自己不做一些尝试。
站住。
不许进来。
当我踏上银行门前的台阶时,破碎的玻璃门中传来嘶哑的喊声。
那位我同龄的年轻人正躲在一台存折补登机背后,一只手挥着手枪,另一只手的臂弯中紧紧夹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姑娘。
那张漂亮的面颊已经被泪水糊成一团,奋力看向我的,却仿佛是我曾经熟悉的目光。
我拂去扑面而来的记忆碎片,站住,转身,掏出配枪举过头顶。
片刻之后,再弯腰把枪放在地上。
最后,我回身继续走向银行门口。
砰的一声,罪犯手中的枪响了。
子弹把离我脚边足有两米的一块地砖打碎,随之而来的是他歇斯底里的叫喊:站住,你再敢走一步,就要出人命。
枪声还在震荡着耳膜,身后却出现了一阵喧闹。
我微微转头,眼角的余光一扫,只看到刚才那位年轻人正不顾一切地冲过来,同时发出和罪犯一样歇斯底里的喊声:不要伤害我妹妹!我来做你的人质!把我妹妹放了。
回答他的,是那年轻姑娘微弱的呻吟:哥……接着,两位同事就已经追上那文弱的年轻人,把他拖回了包围圈外。
我叹息一声,举着双手继续迈步,走进了银行的门口。
然后才对罪犯平静地说道:李长生,你在部队拿过射击冠军的。
你要真想打我,不会偏那么多,对吧?多谢你手下留情。
对方被我说中,马上显得很不自在,更加虚张声势地提高了声音:你既然知道,还敢过来?但我不为所动,虽然脚步放慢,但仍然继续向前,同时笑了起来:不,你不会打我的。
你是为了救你妹妹,不是为了杀人。
对方慌乱地后退一步,但已无路可退。
他背靠着墙,绝望地喊道:闭嘴。
就是你们这些警察,害我救不了我妹。
我杀了你。
此刻我已经看清了他的模样,眼前这位同龄人和资料上的照片比起来判若两人。
乱糟糟的头发之下,瘦削的脸颊上混合着七成悲伤,还有一成恐惧,一成绝望,以及一成愤怒。
布满血丝的眼珠滚动着茫然,已经干裂的乌黑嘴唇则抿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虽然靠着墙,但那高大健壮的身体却止不住哆嗦,一身朴素得寒酸的衣服显得肮脏而破烂。
我面前的,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哥哥而已。
他手中的枪对我并没有威慑力,只是为他自己保留最后那份不切实际的幻想。
所以我仍然平静地微笑着: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害你的妹妹,只是为了救别人的妹妹。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你手里的这位姑娘,也是一个妹妹。
她哥哥现在的心情,我相信你应该能体会。
放屁。
虽然这么吼着,但我清楚地看见他的臂弯松开了一些。
而那被劫持的姑娘的呼吸马上便顺畅了不少。
怎么。
我保持着笑容,看着那双迷茫越来越多的眼睛:你也是为了救妹妹,别人也是为了救妹妹。
你既然希望你自己的妹妹好好活下去,又为什么要伤害别人的妹妹?对方突然再次激动起来:凭什么?啊?凭什么别人的妹妹都能好好活着,我妹妹就要遭那种罪。
你以为我没有想别的办法?什么红十字会,什么报纸电视台……我腿都跑断了。
……凭什么别人的妹妹能花几十万买个包,买双鞋,我妹妹等钱救命都不行……来银行贷款也贷不到……穷人就该死?啊?就该死?我是不在乎了,偷也好抢也好,杀人也好放火也好,都要搞到钱给我妹治病……既然没人管我妹的死活,我为什么管别人妹的死活?我哈哈大笑起来:偷也好抢也好,杀人也好放火也好,都只能把你变成罪犯,救不了你妹。
你杀不杀别人的妹妹,你妹妹都还是会死。
不会的!你给老子闭嘴!嫌疑人尖叫着,把枪口指向了我。
黑洞洞的枪口剧烈颤抖着,却并不能阻止我继续说下去:李长生……有一句话叫做,如果生活逼迫得你走投无路,犯罪并不可耻。
我不觉得你可耻。
相反,我很佩服你,为了妹妹这么不顾一切。
但是,不管可不可耻,犯罪就是犯罪。
从你开始犯罪的那一刻,你自己其实也知道,这样是救不了你妹妹的。
少给老子说教。
嫌疑人努力装出不为所动的样子,但我清楚地看到他额头上的汗珠滚落。
他拼命安慰着自己:只要搞到了钱,就可以给我妹做手术,怎么没用?你们这些警察,马上滚远一点……我把钱拿去交了治疗费,我自己自首……不要逼我。
我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抱歉。
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哪个医院敢要你抢来的钱?哪个医院还敢给你妹妹治病?他当然已经知道这是事实,只是一直强行装作不知道而已。
现在被我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眼中的每一根血丝中都流淌着绝望,正在拼命想迸出眼眶:都是你们这些王八蛋……我冷冷地回答道:你要救妹妹,还有最后一个机会。
嫌疑人一下子僵住了,虽然瞪着我,却掩饰不住凶恶和慌乱后的期待。
我继续道:如果我是你,我大概也会这么做,毕竟实在是没办法了。
但我比你聪明,既然没有干净利落地得手,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我会马上收手。
这事情肯定能上新闻,现在资讯发达,网上到处都传开了。
只要上了新闻,妹妹的治疗费就有着落——你明白吧?但是光有钱还不行,对吧?还要有骨髓。
如果我死了,我妹妹再去哪里找骨髓?所以我一定要保住我自己的命,绝对不能被警察打死了。
抢劫未遂,劫持人质也没有造成实质伤害,再加上确实是事出有因,我会争取法官的同情,轻判几年,努力改造。
只有这样,将来我还有和我妹妹团聚的那一天。
只有这样,我和我妹妹将来还能继续好好生活在一起。
我看着嫌疑人,微笑道:你是真的打算救你妹妹的话,知道该怎么做吧?嫌疑人浑身哆嗦着,语言也再难以保持平静:你……你又保证不了能救我妹……就算我真的现在自首……你们还是不会管我妹……你们根本不懂……我当机立断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以一个哥哥的身份向你保证,我会尽一切努力,解决你妹妹的治疗费用。
另外,我注视着他,轻声道:我当然懂。
我曾经,也有一个妹妹。
************斌子,过来,这是你妹。
来见见。
我清楚地记得我刚上小学时的那个初秋的黄昏,正在奶奶苦口婆心地劝说,或者哀求下心不在焉地写着作业。
破旧的家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父亲在门边气喘吁吁地放下扁担上挑着的一床千疮百孔的被褥,和一只用铁丝扎起裂口的大编织袋,拍打着裤腿上的泥土,瓮声瓮气地对我说道。
但是我并没有马上去他身边。
童年时我父亲的形象是那么模糊,以至于我至今都无法清晰地回忆。
我和他的感情不好,当然也不坏,只是一种冷淡。
父亲这个词对我来说,只是意味着一个一年,或者两三年才能见上一面的陌生人,每次见面的时候会给我带些稀奇古怪的零食,或者稀奇古怪的小玩具,仅此而已。
至于我的母亲,我早已经记不起她的样子。
我的父母,在我记事以前,都是一座国营农场的职工。
他们没有什么文化,只会田头地里的劳作。
他们其实就是彻头彻尾的农民,和我的祖祖辈辈一样。
只是在曾经的某个时期,有一部分农民响应一个伟大的号召,交出了自己的土地,开始为国家而耕种。
当然,那段时间内,他们的身份曾经让无数普通农民羡慕不已。
毕竟是拿工资,分房子的工人。
可惜在我刚刚出生以及那之前的岁月,这整个国家都一直贫困而且匮乏,父母作为实际上的农民,工资微薄,仅够一家人糊口。
至于住房,也只有一大排集体宿舍中的一间。
而我这代人,生在这个国家开始尝试摆脱贫穷的年代。
一位老人在遥远的南方画完一个圈之后,无数人的命运就被彻底改变。
国营农场作为历史的产物已经非常落后,和无数的国有或者集体单位一样,在那之后终于走到了使命的尽头。
相比真正的国企工人,下岗的时候多少还能拿些补偿,我的父母在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
农场被附近镇上领导的亲戚承包,他们成了先富起来的那批人。
而我的父母则成为了没有土地的农民。
直至今日,农民至少都会得到最低标准的土地,而他们却连一块宅基地都没有。
因为他们的官方身份是下岗职工。
他们被抛弃在历史和未来的夹缝当中,工人和农民的夹缝当中,城市和乡村的夹缝之中,找不到容身之处。
最后,父母只能带着年幼的我和年迈的奶奶,在农场附近的村子里租了一间主人前去城市定居而空下来的旧瓦房,然后一起出门打零工。
于是在我人生最初的记忆中,父母就成了天边的候鸟。
每年春天,他们从海南岛开始,追逐着飞雁一路向北,为那些先富起来的人们播种。
每年秋天,他们从大兴安岭开始,追逐着飞雁一路向南,为那些先富起来的人们收获。
他们默默地接受了命运,在星辰和风霜之中挣回一份微薄的收入。
运气好的话,他们每年会回来过年,而我记得曾经有整整三年没有见过父亲。
斌子。
父亲再次呼唤趴在那只编织袋上,正在徒劳地翻找的我:这是你妹妹。
其实从父亲进门的时候开始,我就听到了一阵以前没有听过的歌声。
那声音微弱却清晰,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让我至今难以忘记:好哥哥,快救我,狐狸抓住了我,跑过了小山坡……但我却并没有理睬父亲的话,也没有在意那个声音。
当我那一次没有在破烂的编织袋中找到想要的东西的时候,马上就失望地哭喊起来:爸,你没给我买糖。
父亲无可奈何,转身对身后低头道:心儿,来见见你哥。
他的腿后终于闪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小小的脸蛋干净而稚嫩,细而且黄的头发扎成一只歪歪斜斜的冲天辫,戴着一朵野花。
她那么小,像是一只花栗鼠或者刚破壳的小鸟,只有一双眼睛大而且圆,黑白分明的眸子灵动而清澈,在黄昏时分那昏暗破旧的堂屋里流淌着唯一一抹鲜活的色彩。
这小小的东西一只手紧紧地抓着父亲的裤管,缩成一团,另一只手中抱着一只新的小布熊。
年幼的我没有意识到这是她这辈子仅有的一件玩具,而是想到父亲不给我买却给她买,大哭起来。
父亲对那小东西轻声道:心儿,这是你哥哥,杨一斌。
接着看了正在打滚耍赖的我一眼,有些恼怒地喝道:斌子!起来!你现在是哥,还这样耍赖,像什么样子!我不肯罢休:我不管,我不当哥哥。
你带她走,我不要妹妹。
你给我买吃的。
买玩具。
哇哇——小东西听到我的话,似乎有些恐惧地缩了缩,但接着又勇敢地从父亲腿后走出来,向着我走了几步,把手中的小布熊递过来,伴随着清脆而稚嫩的声音:哥哥,我叫杨一心,今年五岁,是你妹妹。
你别不要我好不好?你别哭,我的玩具给你。
我一把抓住小布熊丢到屋角,叫得更凶:我不是女的,不要玩洋娃娃。
我要玩枪。
爸,你说了今年给我买个警察的大盖帽的。
哇。
小东西看着屋角的小布熊,小小的脸蛋上满是难过,大大的眼睛里则漫起一层水光。
但她没有哭,只是吸了吸鼻子,然后从兜里掏出两只棒棒糖:哥哥,你不玩玩具,那我的棒棒糖给你吃。
有了两个棒棒糖,总算聊胜于无。
我一边干嚎,一边抢走小东西手里的糖,飞快地把其中一颗塞进嘴里。
然后一边享受着甘甜,一边时不时地假哭两声。
斌子,你和心儿一人一个,怎么两个都抢走了?父亲皱着眉头,很是生气,看来好像打算拿走另一颗。
但小东西却笑了。
她高兴地拉住父亲的衣角:爸爸,我买了玩具,零食给哥哥吃吧。
对,就是这么个理。
我松了口气,但仍然像领地被侵犯的猫儿一样,仇视地看着小东西。
年幼的我那时候只想到一件事:如果有了妹妹,我的零食,玩具,以及父亲那少得可怜的宠爱都会被分去一半。
当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马上就把她当成了敌人。
让我高兴的是,一直溺爱我的奶奶也站在我这边。
那个小东西刚刚从屋角捡回小布熊,奶奶就脚步蹒跚地从里屋走出来,同时尖声叫喊道:国子!你怎么真把这晦气货带回来?啊?你还嫌不够倒霉啊?带个扫把星回来?快把她赶走!谁生的谁养去!小小的身子僵硬在屋角,转过身瑟缩着看向奶奶。
小小的脸上都是恐惧,艰难地对着奶奶努力地笑着:奶奶……滚,滚,我不是你奶奶。
奶奶抄起一把扫帚,愤怒地敲打着门框:滚回去找你那婊子娘去。
找你那野爹去。
大而且亮的眼睛再一次弥漫着水光,清脆稚嫩的声音却带着倔强:奶奶,妈妈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不会回来了,你别骂她。
好了!父亲一声怒吼,黝黑而疲惫的面颊堆积着痛苦:娘,桂花人都不在了,她怎么办?她怎么办管我们什么事?她有爹!奶奶气得浑身哆嗦:你再老实也不能老实得这样,这种野娃娃也养?爹痛苦地揪着头发,声音像是胸腔中有什么正在一根根断裂:娘,你别说了。
桂花是大着肚子跟别人走的,这就是我自己姑娘。
你也晓得,我不能不认。
现在桂花不在了,她那后爹能养她?我没本事,但自己姑娘,就不能看着她挨饿受冻没人要。
接回来给她一口饭吃,拉扯她长大,也算是我当爹的一场,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
奶奶也哭了起来:老天爷哟。
我们杨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哟。
国子,你要是带个儿子回来,娘一句话都不说。
你现在带个赔钱货回来,养个十几二十年又是给了别人,你这是何苦哟,何苦哟……年幼的我只是开心地吃着棒棒糖,好奇地看着哭泣的奶奶和痛苦的父亲,没有意识到我的人生从此彻底改变。
就在我七岁的那个秋天,我失去了本来就全无记忆的母亲,却突然间有了一个名为妹妹的小东西闯入了我的生命。
第二节回到分局,刚进门的我被同事们的欢迎和赞赏所淹没:杨队!你刚才可真是帅呆了。
大斌拼命三郎的外号果然是名不虚传。
以前我还觉着,杨一斌不到三十岁就当了副队长我还不服气,现在我算是服了。
杨哥,这次又要立功了吧?身为警察,能顺利解决这么一个恶性案件总是会心情愉悦,而且自豪。
我一边笑容满面地和同事们击掌,打招呼,开玩笑,一边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但我还没来得及脱下防弹衣,电话就响了。
李局,怎么了?是有什么意外?我接通电话,马上毕恭毕敬地问道。
副局长的声音有些复杂,有担忧,有恼火,有无奈,当然更多的是责备:小杨,你又瞎胡闹。
刚才那种情况,你怎么能那样处置?完全是置自己的安全于不顾!万一嫌疑人真的朝你开枪了,他可是退伍军人,要击中你轻而易举!我们培养你不容易,你怎么能这么胡来?那么拼命干什么?这种时候学学小顾小张他们不行么?虽然是责备,但我明白李局是为了我好。
我这么个出生在农村,早已孑然一身的,没有关系,没有路子,没有人脉,没有后台,甚至没有钱送礼也根本没打算钻营的普通刑警,能年纪轻轻地当上区公安分局刑警队的副队长,完全出乎我自己的预料。
而打来电话的李局就在其中出了最大的力,说我是他提拔起来的一点都不为过。
现在他责备我,当然是因为不希望自己有意提拔的年轻人出什么意外,能一直作为他自己的势力为他所用。
我和李局也算是熟,并不拘束,嬉皮笑脸地回答道:李局,不是你说,刑警队的总要一个不怕死,肯吃苦,能背锅的副队长来干这些事,我才有机会么。
这时候顾队他们缩了,我当然不能缩。
李局嗨了一声,一时有些无语。
因为我刚当上副队长的时候自己都不敢信,跑去问李局的时候,他坦率地告诉我:是,你们刑警队那些队长副队长都是有关系的,你没有。
但是他们正因为有关系,所以有很多案子就会互相推脱……像抓毒贩,解救被拐卖的妇女儿童,这些案子都没人愿意接……真要直接安排吧,像顾厅长就给我们交代过,不要让小顾去办那些有危险的案子……所以我们也很头疼。
总之,小杨啊,刑警队总是要一个肯办这些案子的副队长。
局里领导都看中你肯拼命,能吃苦。
还有,说难听点,就因为你没有背景,所以安排你去办这些案子也不怕得罪人,就算你办案的时候出了事,也不怕没办法交代……必要的时候还可以让你背黑锅。
虽然是赤裸裸的现实,但我很感谢李局的坦诚解释,也很感谢有这个机会。
不然以我这样的条件,在基层干一辈子普通民警那是太正常不过了。
区公安分局刑警队副队长?那真是想都不敢想的。
我只有肯拼命肯吃苦的优势,所以,这些案子我从来不躲。
刚才的抢劫案,不但自己有危险,而且稍微处置不当,就有可能造成人质或者无关人员伤亡之类的严重后果,要负责任。
其他的队长副队长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只有我毫不犹豫地赶到了现场,并且,不管怎么说,结局相当完美。
再拼命也要有个限度。
李局仍然很不高兴:再怎么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去赌。
刚才我给你要了狙击手,你怎么不用?我只能耐心解释道:李局,我知道的。
刚才我也是确定了没有危险才那样处置的。
李局提高了声音:你确定没有危险?我赶紧赔笑:嘿嘿,是啊。
那个李长生做这些事情,其实也都是为了给他妹治病。
我观察了一会,注意到他没有失去理智,只是慌乱而已。
他其实明白,要是真开枪打了我,他妹妹肯定没希望了。
他自己估计是什么都不在乎,但是绝对不会放弃他妹。
我知道他的心理,知道自己肯定没危险的。
李局半晌之后才叹了口气:该怎么说你好呢。
我只是嘿嘿讪笑,岔开了话题:他也不是什么亡命之徒,也是生活所迫,没办法……那个,李局,我和他保证想办法解决他妹的治病费用……李局语重心长地教导我:小杨啊,你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么?他确实是没办法没错,但要是都这样,以后谁家人得了病,都去抢银行,逼我们警察给治病了……这种处理方法后患无穷,不值得提倡啊。
我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像李长生那样,因为走投无路就去犯罪,就去伤害无辜者当然不值得提倡,但社会既然把其中的个体逼迫到这种地步,社会既然不给他们选择其他办法的机会,社会就理当付出代价。
如果我是李长生,我恐怕真的也会这么做,甚至作出更加过激的行为。
但我知道现在绝对不能和李局辩解这些事情。
李局见我不说话,笑了起来:好了好了,小杨,是我啰嗦了。
当时那么危急的情况,还要你想到这些东西,也太勉为其难了。
是我吹毛求疵,哈哈。
你处理得很出色,等着总局表彰吧。
谢谢李局。
我赶紧笑道,但心里仍然记挂那家伙的妹妹。
李局倒也不等我再问,主动道:我知道你说一不二,答应了的事说什么也要做到。
我们要是不管,你怕是得自己掏腰包,到处想办法给他妹妹治病吧?行了行了,黄局在开记者会,刚刚特意提了这事,已经上新闻了。
听说马上就有了两笔社会捐款,他妹那医院现在也主动答应先帮她治病,费用以后再说。
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李局显然是听到了,笑道:这下你放心了吧?你也辛苦了,去休息吧。
我答应一声,挂断了电话。
片刻之后,我便离开办公室,准备下班。
刚走到电梯门口,就有一名小女警急匆匆地跑来,看到我之后远远地喊道:杨队,杨队,等等。
我停下脚步。
小女警跑到我面前,一边喘气一边道:杨队,我们顾队叫我来请你帮个忙……我不由得满心疑惑:你们顾队不是刚刚把李长生抢去审了嘛?小女警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那家伙什么都不说,一直吵着问他妹妹怎么样了,一会又吵着要见你……我们顾队没办法,打你电话又打不通,就叫我来找。
我刚才在和李局通话。
我转身迈步:走吧,去审讯室。
很快我就来到了审讯室门口,远远地看到同事顾副队长正在门外一边转圈,一边烦躁地抽烟。
看到我之后他马上大步迎了上来,一边掏烟一边喊道:哎呀杨哥,你可来了。
这家伙其实并不讨厌。
他年纪甚至比我还小三岁,没满二十六。
身材微胖,圆圆的脸白里透红,小眼睛总是笑眯眯的,整个人软绵绵的根本没有刑警队长该有的凌厉气势,甚至多少有些娘气。
但这家伙脾气挺好,虽然大伯是省公安厅的副厅长,一家都是市公安系统的领导,但自己却没有仗着出身高高在上,从来不仗势欺人,也没什么架子。
和我们这些同事都玩得来,说话也尊重人。
要说缺点倒也不是没有,怕死,又喜欢出风头,不过都在人之常情的范围之内。
我不讨厌他。
虽然说不上巴结他,但能和他交个朋友当然是求之不得。
我们分局刑警队就我和他两个没到三十岁的副队长,年纪差不多,经常一起喝点小酒什么的。
这次他抢着要去审李长生,我也没觉得被蹭功心里不高兴。
这么大的案子,肯定不能我一个人把功劳都揽了,要知道怎么做人。
如果是他分了功劳,那当然对我有好处。
不过这家伙还是给我找上麻烦了。
我一边点燃他递过来的香烟,一边嘲笑:你刚才不是叫着肯定能搞定,让我休息去么。
这家伙脾气好,嘿嘿笑道:看到你你那么出风头,我也想装个逼嘛。
现在是装逼不成反被日,没办法,还是得杨哥帮个忙了。
我装腔作势:看哥的。
开门。
审讯室的门被一边的刑警推开,我走进室内,在李长生面前坐下。
刺眼的灯光直接落在他的脸上,像是一层苍白的皮肤。
他一见到我就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把他束缚在椅子上的手铐和脚镣马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我当然知道他想问什么,平静地说道:李长生,你妹妹住的医院,已经同意先给她治病,费用以后再说。
如果你想早点开始骨髓移植手术,那就快点交代问题,我们也好安排,对吧?——好了,枪是哪里来的?面孔苍白的男子浑身颤抖着,亮晶晶的泪水成串地滚过他消瘦的面颊。
只要撬开了心防,审讯工作都会变得很轻松。
仅仅半小时之后,我和顾队先后站起来。
顾队板着脸:李长生,初审就先到这里。
李长生却不像别的犯人那样迫不及待地起身,哀求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来回逡巡。
我叹了口气,微笑道:好了,你也先休息。
今天太晚了。
明天我看看能不能申请让你妹妹来看看你。
多谢领导。
他这才站起来,被两名刑警押着,离开了审讯室。
而顾队兴奋不已,一拍那叠笔录,然后笑道:杨哥你真行。
走,我请客,我们喝一杯去。
你说吧,去哪。
既然帮了他的忙,喝他一杯酒那是必须的。
我不客气地笑道:这次你就出点血吧,锦荣记。
好哇。
我们一起走出分局大楼,一边走顾队一边还问道:杨队,你对李长生心理把握的很准啊。
三句两句就让他招了。
现在是私人时间,吹吹牛也没什么,我装逼道:其实也很简单,你代入他的立场和角度,想象自己如果是一个哥哥,会怎么保护自己的妹妹就行了。
顾队摇头:我家就我一个,想不出来。
呐,杨哥,我记得你也是一个人?你怎么会把握那种心理的?我怎么会?我一时有些发愣。
记忆的潮水汹涌地扑面而来,我才发现,我也不是一开始就理解怎么保护妹妹的。
************你这个扫把星。
晦气货!小小的身体在奶奶的怒骂声中瑟瑟发抖,像是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树叶。
但她的脑袋抬起来之后,稚气的脸蛋上那双大而且亮的眼睛却带着勇敢和倔强:奶奶,我不是故意的。
还犟嘴!还犟嘴!奶奶满头的白发根根飞散开,像一只炸了毛的老猫一般,突然伸手抓住那颗小小的脑袋上,父亲走后就再也没有人帮她扎起来过的,乱糟糟的头发。
小小的身体像一块破布一样被提起来,然后粗暴地按倒在桌子边的地上,几块打破的碎碗边。
接着,扫帚就劈头盖脸地落在她身上。
护着脑袋的小手纤细瘦弱,如同秋日的芦苇,很快就肿起一道道青色和红色。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转动着泪花,但小东西仍然没有哭,而是努力辩解:奶奶。
奶奶。
别打我。
我不是故意的。
我下次不会打破了。
别打我,疼……奶奶那时候已经很老了吧?枯瘦的手臂挥舞扫帚的频率很快就慢了下来,骂声也逐渐失去了气势。
年幼的我那时候心中却只有对这个名叫妹妹的小东西的仇恨,仇恨她抢走我的零食和玩具。
所以,我觉得不应该就这样放过她。
我故作愤怒地喊道:奶奶,她就是故意打破我的碗的!她是不愿意给我洗碗!哎哟喂——果然不是好东西——奶奶果然再次加大了挥舞扫帚的力度,骂声也再次带上了愤怒:小小年纪就会起坏心思了喂——这已经不记得是小东西第几次挨打了。
她是每天都会挨打?还是隔天才会挨打?我得意洋洋地看着小小的身体被打得缩成一团,剧烈地摇晃,颤抖,但一直在努力向我投来倔强的目光。
大而且亮的眼睛带着失望和悲伤,一直追逐着我的眼睛,似乎在追问我为什么要冤枉她。
我本能地觉得难以和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对视,在奶奶再次停手的时候,终于没有再次火上浇油,撺掇她继续。
还装死呐?还不快去把碗洗了!要是再敢打破,我打断你的腿。
奶奶弯着腰,气喘吁吁拄着扫帚骂道:你哥的衣服也不收!养着你吃干饭么?小东西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端着我们的碗筷,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我看着她瘦小的背影,第一次看到她挨打的时候不觉得像以前那么高兴。
我大概是厌倦了。
我的确是厌倦了。
虽然年幼的我缺乏父母的管教,被奶奶溺爱得娇纵自私,横蛮无理,但孩子总有些单纯和善良。
对小东西的仇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淡化,我逐渐习惯了身边多一个人一起生活。
看得小东西挨打挨骂多了之后,我也似乎忘了再敌视她。
我对她的感觉逐渐从敌视变成了漠视,不讨厌也不喜欢,每次奶奶打骂她的时候,不撺掇却也与我无关。
但小东西却不这么想。
她很快就感觉到我的态度变化,在她小小的心里,或许不打骂她,就是对她好吧。
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在那之前她或许从没有体验过人和人之间的温情。
她身边的每个人,她认识和了解的每个人,给她的都是白眼,冷漠,嫌弃和暴力。
我虽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但只是因为我那时也还小,还没有学会像大人那么无耻而残忍地对待一个孩子。
所以,在那之后不记得又过了多久的一天下午,当我放学之后,第一次惊讶地在村口看到了那瘦小却轻灵的身影。
哥哥。
小东西欢快地向我跑来,破旧的裙摆摇曳出轻盈的步伐。
金色的夕阳洒在她的脸上,大大的眼睛里流淌着美丽的晚霞。
我没有理她。
但小东西却不以为意,一直跑到我身边,快活地叫着:哥哥放学了。
我继续向前走,小东西紧紧跟在身后,像一条小尾巴:哥哥,上学是什么样的?我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你不干活,跑出来玩,奶奶会打你的。
但小东西笑着回答道:我干完活了呀。
她一个一个地屈起纤细的手指:衣服,收了,叠好了。
地扫了。
晚上的菜也洗好了……她突然绕到我身前,又大又圆的眼睛亮晶晶的,期待地看着我:哥哥,给我说上学是什么样的,好不好?在那个时候,我年幼的心里满是优越感,因为我可以上学,她却不能。
所以我第一次没有拒绝她的请求,仰着鼻子,得意洋洋地笑道:上学,就是很多小朋友在一个房子里坐着,听老师教我们写字,算数,画画……从第二天开始,每天早上,小东西都会一直跟着我跑到村口,才恋恋不舍地和我分开。
而每天下午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她都会在村口等着我,一看到我就跑上前来,认真地听我讲学校里的故事。
我迅速习惯了这种变化,或许因为年幼的我心里其实也非常寂寞。
我已经没有了母亲,父亲也和没有差不多。
老眼昏花而且耳朵不灵的奶奶是没办法听我说学校里的事情的。
所以,我没有发现,每天和小东西讲那些事情的时候,我其实非常快活。
当人习惯了某一样东西的时候,再突然失去就会感到难以接受。
这样每天放学后被小东西在村口接着,两人一起回家的日子持续了我也记不清楚多久,某天我因为调皮而被老师惩罚,留在学校抄书。
当我终于得到允许可以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是薄暮。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拼命加快脚步,但当我回到村口时,却没有看到那已经熟悉的,瘦小而轻灵的身影。
她是没有来?还是已经等了太久,回去了?我感到失望而烦躁,很不高兴,无精打采地走向自己家中。
而当我走过村口边一栋主人移居镇上而被废弃的,不知道多大年纪的土坯房时,听到屋后有孩子们的叫喊声。
打。
打。
这个野丫头。
你没爸爸,没妈妈,没人要。
她奶奶才不管她,打,没事。
那个时候还不是每个农村孩子都有机会念书,而且,接触幼儿园这种学龄前教育机构的农村孩子更是凤毛麟角。
我听出了是村里几个孩子的声音,大部分都是我的同龄人。
我们曾经是亲密的玩伴,但在我开始上学之后他们却没有之后,和他们就没有多少在一起玩的机会了。
听声音,他们似乎在玩着什么有趣的游戏。
如果是往日,我肯定会马上加入他们。
但今天我却兴致全无,一直在想着小东西为什么没有去接我。
所以我懒洋洋便要走开,刚刚迈出脚步,却听见那个稚嫩而清脆的声音:我不是野孩子。
我有哥哥。
我哥哥是小学生,最厉害了。
为什么小东西会在这里?我惊讶地停住了脚步,不由自主地转过屋角。
马上看到在破屋后杂草丛生的荒地里看到了那群孩子。
他们围成一圈,中心的草丛里蜷缩着那个我熟悉的瘦小的身体。
孩子们时不时踢她一脚,打她一下,或者抓起泥土扔到她身上。
小东西又挨打了。
我已经习惯了小东西挨打,奶奶在我面前打她的时候,我虽然不再火上浇油,却也视若无睹,不会当一回事。
但这次我却感到非常烦躁,焦虑,难以忍受,不由自主地就大声叫道:你们干嘛打她。
孩子们纷纷回身,看着我的眼神有羡慕,有嫉妒,有敌意。
他们的回答也很不友好:哟,是斌子啊。
你不去上学,来这里干什么。
哼,上学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就知道上学不好玩。
斌子上学了,还不是要来找我们玩。
他们的敌意有一部分是我自找的。
当我开始上学之后,马上在不能上学的小伙伴们面前开始展示自己的优越感。
这很正常,一个刚上小学的孩子哪里懂什么人情世故呢?有了优越感当然会马上表现出来,会嘲讽和鄙视别人,那么,就理所当然地会招来敌视和报复。
我想起来了。
一个孩子阴阳怪气地笑着:这野丫头是斌子的媳妇。
东子,你爹不是也给你买了个女娃娃做媳妇吗?我才不要那个丑八怪做媳妇呢。
斌子这媳妇还蛮好看的。
斌子,你心疼媳妇了?哈哈。
这样的嘲笑让我难以招架,那个年纪的孩子总是虚荣,好胜而且爱面子的。
所以我没好气地喊道:什么好看,她才不是我媳妇。
既然不是你媳妇,我们打她管你什么事。
孩子们纷纷回过头去,继续,不,更加起劲的打着小东西。
从人缝之间我看到那双大而且亮的眼睛向我投来恳求的目光,但大概是因为我刚才的话,她没敢叫我,而是抱着头,缩成小小的一团,没有哭,只是小声唱着:好哥哥,快救我,狐狸抓住了我,跑过了小山坡……这平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歌声,在此刻听起来却格外刺耳。
我终于无法再这样事不关己地旁观下去,冲向人群大喊道:喂,不许打她。
干什么。
她又不是你媳妇。
为首的那个比我还大一些的孩子凶巴巴地看着我。
我有些恐惧,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但目光无意间扫到地上的小东西,她正在发着抖,像是被一群猫逼在墙角的,浑身湿透的老鼠,眼巴巴地看着我,却仍然不敢叫我。
所谓的赤子之心,大概就是本能地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而不去想为什么。
在那个时候,我也只是强烈地感到要做什么,而不知道为什么。
我吞了口口水,虽然心里发慌,但还是硬着头皮喊道:她是我妹妹。
不许你们打她。
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像是有什么被突然点亮了一样,弯成了欢喜的月牙。
她一下子在地上坐了起来,仰着精致却带着伤痕和污垢的小脸,小巧的鼻尖抽动着,娟秀的小嘴激动地颤抖,骄傲地喊道:哥哥!这是我哥哥,他是小学生!最厉害了。
我大概知道小东西为什么挨打了。
她一定是在村口等我的时候被这些野小子注意到,问她在干什么的时候,她毫无保留地展示了关于我的骄傲。
但那些孩子也是可怜的没有机会念书的孩子,他们恐怕无法忍受一个小姑娘,骄傲地说着她的哥哥在上学吧。
果然,小东西的话一下子戳到了那个大孩子,他粗暴地踢了她一脚,然后恶狠狠地伸手抓住我的衣领:上学了不起啊?小学生了不起啊?看我把你哥也揍扁了。
看着小东西又一次被他踢得跌倒在草丛里,我突然觉得极度的愤怒。
在那个时候,我不肯承认自己的愤怒是因为看到妹妹挨打,而认为那是因为他无视我的警告,让我丢了面子。
我也凶狠地喊叫起来,抓住他的衣领:我说了不许打她!我们马上扭打在一起。
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打架,当然是世界上最平常的事情。
我们尖叫着在别的孩子的尖叫声中互相撕扯,用指甲抓对方的脸,拉对方的头发,咬,在地上滚来滚去。
我不记得这次打架谁赢了,我好像没占到什么便宜,不过也没有吃什么亏。
最后我们打累了,便开始互相吐口水,问候对方的长辈,气宇轩昂地让对方等着,表示明天一定要打死对方。
直到天色全黑,围观的孩子们当中有一个听到家人愤怒而焦急的叫喊,终于离开现场之后,那个大孩子才擦着脏得不成样子的脸,一边向后走一边愤怒地对我叫道:我明天开着坦克,把你家炸平,炸死你二十四代祖爷爷。
我不甘示弱:我明天开着飞机,把你的坦克打烂,把你二十五代祖爷爷和祖奶奶打死。
其实他们早就死了。
但孩子骂架都是这样,从父母开始一层层加码,谁也不肯嘴上吃亏。
我们骂骂咧咧地后退,各自回家。
而这一次和以前不同,当我离开战场的时候,那个小东西像一只在夜色下出来觅食的小动物,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追着我,细声细气地喊着:哥哥。
哥哥。
她的一头又细又软的黄毛儿已经乱成一团,间着泥土。
身上衣服的每一根线也沾着泥土,秀气的小脸则变得和猫儿一样。
但她那双大而且亮的眼睛在夜色下清清楚楚地闪烁着欢喜,柔软的声音也带着说不出的高兴。
我和别人打架,她竟然还高兴。
我突然想起来,我今天是为什么打架的:就是为了这个小东西。
这让我有些莫名的生气,不,与其说生气,还不如说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或者想不通也不能接受自己这么做,恶狠狠地向小东西吼叫起来:干什么。
我不是你哥哥。
小东西愣了一愣,但随即继续追上我,拉着我的衣袖,大眼睛笑得弯弯的:哥哥,你刚才说的,我是你妹妹。
我想起刚才确实说了这句话,一时无言以对。
正想嘴硬反驳两句的时候,小东西笑盈盈地继续说着:我就知道,哥哥会保护我的。
哥哥最厉害了。
嘿嘿。
嘿嘿。
我一时忘了反驳,对一个刚打完架的孩子来说,这样的话总是能满足虚荣心和好胜心。
而她那又崇拜又感激地看着我的样子更是让年幼的我觉得有些飘飘然。
于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我允许了她拉着我的衣袖回家。
奶奶佝偻的身影正在门前张望,当她看到我们两个之后,马上颤巍巍地跑了过来,一看之下便又生气又心疼地叫着:斌子,娃啊,怎么又打架……哎哟,哪儿伤到了没有?奶奶看看……哎哟,哎哟……手上都破皮了……你这晦气货!看你这样子!衣服都弄破……我打断你的腿……小东西恐惧地看着奶奶抄起扫帚,不由自主地便往我身后躲。
而我大概是因为刚刚打过一架,对暴力暂时有些厌倦,便懒洋洋地对举起扫帚,想从我身后揪出小东西的奶奶喊道:是我和阿旺他们打架,心儿帮我打的。
奶奶有些尴尬地举着扫帚,片刻之后,终于慢慢地垂下去了,但嘴里仍然碎碎地念叨着:还知道护着你哥……算是没白养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打水给你哥洗脸!小东西知道自己不会挨打了,赶紧从我身后钻出来,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跑向屋后。
我第一次感觉到被人看着,心里竟然会那么舒服。
片刻之后,她断断续续地唱着狐狸抓住了我,吃力地端着半脸盆水出来,走到我面前,看着我说道:哥哥,洗脸。
我胡乱擦了擦脸,然后开始洗打架时弄得脏兮兮的手。
手放进水中时指节一阵刺痛,仔细看时才发现有两处擦破皮。
这种小伤对我这样的农村孩子当然不值一提,我随便洗了洗,便提起双手。
但小东西却看着那伤口,关心地问道:哥哥,疼不疼。
我皱了皱鼻子,摆出一副自己想象中的男子汉气概:哼,我不怕疼。
但是小东西却伸出小手,抓住我的手:哥哥,我给你吹。
说完就嘟起淡红秀气的小嘴,轻轻地吹着我的伤口。
在我记忆中,这也是第一次有人这么温柔的对我。
奶奶的溺爱,和早已模糊的母亲的疼爱,似乎都和这一次有所不同。
我注视着小东西认真的小脸,突然觉得这样好像也不错。
片刻之后,小东西抬起黑而且亮的大眼睛,询问地看着我。
我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她小嘴里吹出来的温暖,湿润的气息轻轻拂过我的手,好像真的很舒服,让我一时又舍不得叫她停下。
慌乱之间我顾左右而言他: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歌?小东西开心地笑了:是妈妈教给我唱的。
哥哥要听吗?是哥哥和妹妹一起唱的歌哦。
哦。
我随口答应一声,小东西便自顾自地唱了起来:妹妹先唱:好哥哥,快救我,狐狸抓住了我,跑过了小山坡。
好哥哥,快救我。
豺狼抓住了我,跑回了它的窝。
然后,哥哥唱:妹啊妹啊你别怕,哥哥这就赶来啦。
打败狐狸和豺狼,带着妹妹回到家。
……哥哥,你唱。
我不好意思唱这种幼稚的儿歌,用力摇头。
小东西也不勉强,却开开心心地一直唱着,几乎唱了一夜。
后来我懂事了,想起那一天的事情的时候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高兴。
因为那天我第一次承认了她是我妹妹,而且保护了她。
这世界上的每一个哥哥,大概都是这样,在某一天,某一个瞬间,某一个场景之下,因为某一个原因,突然之间心中的某个角落苏醒,开始保护自己的妹妹吧。
第三节杨队,有人找。
伴随着一名同事的声音,我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走进房间的,是昨夜那位文质彬彬的哥哥。
而他身后,跟着一个个子高挑,青春靓丽的姑娘。
我仔细辨认,才认出她是昨夜被另一个哥哥劫持的那名人质。
这位姑娘已经完全不是昨夜那披头散发,恐惧而痛苦的模样。
看得出来她精心打扮过一番,化着淡妆,乌黑亮泽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合身的红色连衣裙勾勒出年轻身体充满活力的曲线,展示着城市女孩的青春靓丽。
我只瞥了一眼,就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哥哥手里捧着锦旗,上面的人民卫士四个大字熠熠生辉。
妹妹手里则抱着一束鲜花,兄妹两人的目光都热烈地落在我身上。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但今天还是有些奇怪。
这是公安局,我是警官,所以之前那些给我送锦旗、表感谢的人们不会像面前这位姑娘那样,刻意打扮得花枝招展。
我好奇地看向她描着淡淡眼影的眼睛,试图寻找答案。
但应该是刚刚修整过而显得格外细长的睫毛下漂亮的眼睛除了感谢,还有着炽烈的,其他的含义。
这道目光让我心里咯噔一声,有些心虚地避开,看向那位满脸感激的哥哥。
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正走向我,诚恳而略带激动地道谢:杨警官!昨天晚上真的是太感谢您了。
楚先生,楚小姐,你们好。
请坐。
请坐。
我其实已经开始习惯了接待这样的人,毕竟我从事的职业决定了,我免不了经常救人于危难之中。
哥哥没有坐,而是隔着我的办公桌,双手递过锦旗来:杨警官,我知道你们的规定,只能这样聊表感谢。
他的脸上浮现出后怕的表情:实在是太感谢您了。
昨天晚上如果不是您勇敢果断,我妹妹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说完便回身看着那漂亮的姑娘:小奕,不是你吵着要来感谢杨警官吗?还愣着干什么?一直注视着我的姑娘款款走到我面前,递上花束,动作优雅而大方,声音则带着一种奇怪的热烈:杨警官,谢谢你。
昨天晚上我吓坏了,还以为会死呢。
谢谢你救了我。
说完就和哥哥一起庄重地鞠了一躬。
我接过花束,放在锦旗旁边,平静地微笑道:两位,不用放在心上。
我是警察,那样做是我的职责。
何况就算不是我,我的同事也会那样做。
——两位,请坐吧。
兄妹两坐了下来。
哥哥接过我用一次性纸杯倒给他的开水,转身便想递给妹妹。
但漂亮的姑娘却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没有接,而是期待地看着我。
我心中更加奇怪,但还是为她倒了半杯开水。
姑娘这才笑盈盈地接过去,一边小口抿着,一边继续用热烈的目光看着我。
还是哥哥的话打破了我的尴尬:杨警官,职责归职责,但您表现出来的,是超越职责的勇敢。
昨天您赶到现场之前,您的同事没有任何人像您那样冒着自身的危险去尝试救我妹妹,而是派出了狙击手,对吧?——我不是不信任专业人员的能力,但是,狙击手开枪的话,我妹妹始终不能说绝对没有风险。
他说的没错。
绝大部分情况下狙击手都能准确地击中目标,但就在前不久,另一个城市的同行在营救人质的时候出了岔子,狙击手的子弹同时穿过了罪犯和人质的身体。
所以我微笑道:很高兴我当时的处理方式带来了理想的结果。
楚小姐没有受伤吧?精神有没有受影响?为什么不多在医院观察几天?哥哥看向妹妹,脸上浮现出一抹宠溺的笑容:你看她这活蹦乱跳的样子,就知道一点事都没有了。
姑娘不满地撅起动人的红唇,娇嗔道:哥,你还好意思说我。
你自己就会读书,结果我被坏人抓了,你一点办法都没有,还要别人来救我。
哼。
哥哥最没用了。
说着转向我,漂亮的眼睛里闪闪发光:还是杨警官才算男子汉。
哥哥被这样抢白两句,有些尴尬,皱着眉头道:小奕。
我则赶紧笑道:哈哈,怎么会,你哥哥昨晚非常勇敢。
如果没有我们这些警察,你哥哥肯定会救你的。
但是,我们毕竟才更专业,所以你哥哥才没有用武之地而已。
那位哥哥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而姑娘则看着我,用力点着头:既然杨警官说你勇敢,那就是真的。
哥哥气苦,瞪着妹妹说不出话来。
妹妹则像是不知道一样,故意不看他,而是只看着我。
我赶紧转换话题:两位感情真好。
其实我也就是个大老粗,不像两位,一看就是知识分子。
两位都是从事科教工作的吧?哥哥认真地回答道:哪里,我们也只是读了点书。
杨警官真是开玩笑,您应该也是正规警察学校毕业的吧?您这样都叫大老粗,那我们也和文盲差不了多少了。
说着便看向妹妹:我是在一家出版社当编辑。
这家伙,在一家小学当老师。
他皱着眉头,叹气道:哪里有一点知识分子的样子。
以后怕不是要误人子弟。
妹妹马上不满地娇嗔道:哥,我讨厌你。
你说了不在杨警官面前说我坏话的。
哥哥瞪着她:我又没有歪曲事实。
你自己说是不是。
小时候上学总逃学,跑到我学校来找我玩。
——哎哟。
不出所料,是妹妹踩了他一脚。
妹妹生气地说道:我还不是想和你上一个学校嘛!我哈哈大笑起来:这个,我站楚小姐这边。
妹妹想跟着哥哥一起上学,一起玩,应该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哥哥,哥哥。
一阵惊雷滚过天际,随之而来的是妹妹惊慌失措的叫喊:我怕。
真是胆小鬼。
我嘲笑着她:打雷有什么好怕的。
哥哥。
妹妹仍然跑到我身边,捂着耳朵往我怀里钻:哥哥。
我用力抱住了她,小小的,软软的身体的颤抖在我怀里很快就平复了下来。
这种感觉让我心情愉悦,但那时候,我大概并不是因为保护了妹妹而感到愉悦,而是因为扮演了强者,满足了我那小小的虚荣心而感到愉悦。
当然,抱着她本身也是很舒服的触感。
温暖而细嫩的肌肤的接触让人本能地感到舒适,虽然瘦小的她身上的骨头有些硌人,但我觉得偶尔这样抱着也不坏。
从我承认她是我妹妹,允许她在别人面前说是我妹妹之后,我和她的感情迅速变好了。
几岁的小孩之间哪有什么真正的芥蒂呢?更何况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兄妹。
我们没有父母的疼爱,奶奶更是对妹妹从来没有过好脸色,即使吓得发抖,妹妹也不敢找奶奶祈求保护。
所以她就对我这个唯一对她表现出那么一点点善意的哥哥变得格外的依恋。
像现在这样害怕的时候,她也习惯了钻进我的怀里。
哥哥。
怀里的妹妹恢复了平静,仰起小脸儿看着我:你说今天放学帮我摘桑叶的。
我不好意思地转过头,避开她的目光:我刚才和海洋他们去抓鱼了。
那明天帮我摘?大而且亮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我那时像大部分同龄的男孩一样,没有耐心,喜怒无常,一时觉得麻烦,便懒洋洋地回答道:你那几个蚕子,别养算了,反正也肯定养不活的。
能养活的。
娟娟姐,慧姐她们都在养。
小手抓紧了我的衣服:哥哥,你明天教给我在哪里摘,我自己去摘,好么。
我当时满脑子只想着去玩我抓回来的几条小鱼,心不在焉地回答道:那你明天在抽水站那里等我,我放学了带你去摘。
好了,没有打雷了。
好——高兴的声音拖得很长。
当我有些生气把一条被我折腾死的小鱼从水盆中捞出来的时候,妹妹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她那只小篮子,开心地喊着:哥哥,哥哥,你快来看,这个蚕子脱皮了。
它们会长大的。
心儿,我给你摘桑叶回来了。
第二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
但家里找不见妹妹,问奶奶后得到的回答也只是没好气的回答:那个死丫头,又出去疯去了!看我不打断她的腿。
我知道妹妹并不会自己跑出去疯,回答道:她肯定是等我放学去了。
我从荷花塘那边回来的,没撞上。
说完就跑出了门。
斌子,天都黑了,管那死丫头干什么……来,先吃饭。
趁着死丫头不在,我给你拿猪油煎两个鸡蛋……奶奶赶在身后叫我,但我已经习惯了每天回来的时候有妹妹的陪伴。
没有看到她让我有些坐立不安,喊一声等会再吃,便跑向了村口。
刚才太阳落山的时候看到她往抽水站那边走了。
村口也没有看到妹妹的身影,听到两个玩耍的小姑娘的话之后,我才想起昨天叫她去那里等我,带她去摘桑叶。
这年纪的孩子大概都像我一样,不知道什么是诺言,说过的话转身就忘到九霄云外。
无论那时的我有多么糟糕,但总还有着孩子该有的良知和单纯。
说话不算话是让人羞愧的行为,我自责地跑向抽水站的方向。
天色已经全黑,妹妹在那里已经等久了吧。
我在夜色中拼命奔跑,赶到了离村子两里地的抽水站边。
远远就能看到抽水站背后灌溉渠的堤上,两棵歪脖子老柳树间聚集着一群大鹅。
它们张开翅膀,伸着长长的脖子,嘎嘎嘎地围着那个我已经熟悉的,小小的身影。
小小的身影被围在堤边,后退一步就会滚进渠中。
她剧烈地发着抖,但没有哭,挥舞着小手拼命赶开伸向她的鹅嘴,小嘴里哆哆嗦嗦地叫着:走、走开、等下我哥哥来了,打扁你们。
这蠢丫头,怎么会惹上一群鹅的。
虽然听到了她的声音,但我却迟疑着停住了脚步。
我不怕其他动物,什么牛羊,鸡狗,在我这么个农村野孩子面前都不是一合之敌。
在记忆中,只有大鹅才是我童年唯一的噩梦。
这些家伙凶恶,脾气暴躁,死缠烂打,更重要的是,它们成群结队。
看着那一群大鹅,我曾经被它们咬肿,三天不能坐的屁股不由得一阵酸痛。
在那个瞬间,怯懦的我有了悄悄丢下妹妹逃走的想法,反正也没人知道我找到了她,只要说没看到她,就没有责任了。
不知不觉间我的脚步后退了两步,但这时候妹妹像是为自己壮胆一样,结结巴巴地唱起她唯一会唱的那首儿歌:好哥哥,快救我……我的脚步再也无法后退,片刻之后,我终于从路边捡起一根棍子,大叫着冲上前去。
一阵激战过后,我鼻青脸肿地拉着妹妹的手,落荒而逃。
值得庆幸的是,大鹅不会像狗那样一直追。
我们足足逃出了一里地,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
我一边呲牙咧嘴地擦着汗津津的脸上沾着的白色绒毛,一边迁怒于两条细腿已经抖得站不稳的妹妹,吼道:你这个蠢丫头,跑到那里去干什么?大大的眼睛在夜色下映照着前方村子的微光,满是茫然:哥哥,是你叫我在那里等你……我当然知道。
但被大鹅咬了好几口的我满肚子的火气:等了我没来就回去啊!那些鹅来了你还不跑!我伸出手指,用力戳着她的额头:你傻啊?妹妹瑟缩着,委屈地放低声音:我要是走开了,哥哥找不到我怎么办。
我也不是真的对她生气,其实我只是想对自己生气。
如果我说话算话,按时去那里,带妹妹一起去摘桑叶的话,肯定就不会被大鹅咬了。
但那时候的我哪里能想到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只知道自己很生气,气鼓鼓地转身走向村子:回去!以后不要跑到外面来等我了。
妹妹紧紧地跟在我身后,小声说着:我想和你一起玩。
我不怕大鹅。
我上学,你不上学,怎么一起玩。
我没好气地回答道:你又不能去学校。
妹妹马上回答道:那我也上学!我懒洋洋地回答道:七岁才能上学。
你还不到六岁呢,学校才不要你这样的小不点。
那等我七岁了,也和哥哥一起上学。
小手抓紧了我的衣角,我却只顾着抚摸手臂上被大鹅拧出的肿块,漠不关心,不置可否。
你上什么学!当我回到家时,正心疼地检查我身上的伤痕的奶奶,听到妹妹的要求,更是怒不可遏:害你哥被啄成这样,还上学!妹妹的声音微弱却倔强:娟娟姐,慧姐她们都上学了。
我也要上。
你这个扫把星,还犟嘴。
奶奶手里拿着热毛巾擦我的脸,顾不上打她:哪里有钱给你上学?哪里有钱给你买笔买本子?你要上学,自己挣钱去!好……妹妹的声音那么坚决,但那时的我并没有发现。
第二天,妹妹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一个别人吃过的罐头瓶,洗得干干净净。
我并没有在意她要干什么,直到几天后,她往罐头瓶里装进了几个硬币,我才好奇地问道:心儿,你怎么有钱的?奶奶是从来不会给她一分钱的。
所以我才会觉得惊讶。
但是妹妹抱着亮晶晶的罐头瓶,亮晶晶的眼睛里都是向往:我今天在地里帮黄婶捉虫子,黄婶给我糖吃,我不要,她问我要什么,我说要上学,要买笔和本子,黄婶就给了我两角钱。
哦。
我并没有太在意,因为奶奶偶尔会给我一角两角零花钱,我不用在这春夏之交的烈日下在地里捉虫子。
看着那几个五分,一毛的硬币,我也不是太看得上,懒洋洋地走开了。
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那只罐头瓶中的钱也逐渐多了起来。
有一分两分也有五分,有一毛,甚至两毛。
而妹妹每次往里面放钱的时候,都会高高兴兴地告诉我:哥哥,哥哥,今天我帮坚哥爷爷捡了菜籽,他给了我一角钱买糖吃。
哥哥,今天我帮胡奶奶去镇上卖了西瓜。
胡奶奶给了我两角钱。
哥哥,今天我帮黑子叔叔剥了莲子……今天我帮李婆婆扫了雪……现在想起来,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能真的干什么活呢。
不添乱就不错了。
感谢我那些善良的乡亲,让妹妹能用自己稚嫩的小手换回那些硬币和毛票,让她能保持着自尊,而不是居高临下施舍她。
一共有三块两毛六分钱。
当我帮妹妹算清她有多少钱之后,突然意识到这是一笔巨款。
即使奶奶溺爱我,我也从来没有拥有过那么多钱。
谢谢哥哥。
妹妹小心翼翼地再把她的钱装进罐头瓶,稚嫩的小脸上却带着忧愁:我问过娟娟姐,她们说上学要十块钱。
她举起小手,弯着手指笨拙地计算着:一,二,三,还要一,二,三……七块钱……我却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大概有嫉妒,羡慕,惊讶,以及恶作剧,突然道:心儿,你有那么多钱,可以去买很多零食吃。
妹妹用力摇头:我不买,我要留着和哥哥一起上学。
我没有说什么。
但第二天放学后,我在村口对一如既往地迎接我的妹妹举起手中的小袋子:心儿,你看。
这是什么?妹妹好奇地看着我手中粗糙的小袋子,问道。
酸梅粉。
没吃过吧。
我打开袋子,拈出那只比挖耳勺大不了多少的塑料小勺,舀出一勺灰色的粉末,一股酸甜的气息马上就弥漫开来。
妹妹眼巴巴地看着我,吞着口水。
今天我别有用心,所以表现得格外大方:来,给你吃一口。
当我把勺子里的酸梅粉倒进妹妹像雏鸟一样张着的小嘴之后,我清楚地看见那双大而且亮的眼睛里溢满了惊奇。
这绝对是她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零食,我得意洋洋地看着她,良久之后,妹妹才结结巴巴地说着:真,真好吃……好吃吧。
我嘿嘿笑着,再次舀起一勺:来。
哥哥,你吃。
妹妹并没有忘记谦让。
于是,我们便凑在一起,头挨着头地吃了起来。
然而这一包酸梅粉实在是没多少分量,几口之后,我把袋子里最后一点粉末倒进嘴里,然后大方地把勺子递给妹妹:勺子给你舔。
看着妹妹意犹未尽地舔着小勺子,把红色的塑料边缘舔得发白,我笑嘻嘻地放出了心底的小恶魔:心儿,好吃吧,还想不想吃。
啾。
妹妹眼巴巴地看着我:想吃。
想吃很容易。
我见妹妹上钩,坏笑着继续引诱她:我们学校门口可以买,五分钱一包。
大而且亮的的火苗一下子暗淡下去:我没有钱。
我故作惊讶:胡说,你不是有三块多钱吗?可以买几十包,买一大堆,还有鱼皮花生,还有泡泡糖……妹妹仰着小脸,奇怪地看着我:那个钱,要留着和哥哥一起上学的。
不能买零食。
我完全不觉得她上不上学有什么重要的,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那你少买一点,就可以了嘛。
不行。
妹妹流着口水,但仍然坚决地摇头:上学的钱还不够呢。
我有些生气:反正你也存不够的。
不如买零食吃算了。
会存够的。
妹妹丝毫不肯让步。
我有些沮丧,无可奈何地走向家中:随便你。
妹妹咬着那个小勺,跟着我回到了家中。
没有成功诱惑她买零食的我则心里很不舒服,而且越来越不舒服。
我其实也不是想妹妹买零食给我吃,而只是看那些钱不顺眼而已。
孩子们总是这样。
他们只看得见别人有什么而自己没有什么,却不会去想为什么。
那时的我满脑子都是妹妹有很多钱,而我没有,丝毫也没有想过她为了攒这些钱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
我满脑子都是嫉妒,整天想着,她要是没有那么多钱就好了。
但无论我怎么诱惑,妹妹却总是不为所动。
我要留着那些钱,和哥哥一起上学。
每次这么说的时候,稚嫩的脸上总是带着和年龄绝对不符的坚决。
那个罐头瓶逐渐变成了我心中的一根刺,而且越来越大。
哥哥,我今天去山上采了竹笋。
哥哥,我帮老顺伯伯放了鸭子。
哥哥,镇上今天拆房子,我去捡了废铁卖。
哥哥……伴随着每一次这样笑容满面的讲述,那双伤痕越来越多的小手总是会把一些亮晶晶的硬币或者皱巴巴的纸币投进罐头瓶里。
罐头瓶逐渐满了,沉甸甸的,小小的妹妹抱着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大,很吃力,也让我心中那团火苗越来越烈。
又是一个夏天到了。
妹妹存了一年的钱,但仍然不够。
毕竟她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在我们那偏僻而荒凉的小村里,是没有多少事情能让她帮忙的。
整个夏天妹妹都在外面到处找自己能做的事情,稚嫩的脸蛋晒得乌黑。
而我却从来没有起过帮助她的念头,除了到处疯玩,满脑子都在想着别的事情。
砰砰砰!看我宇宙射线。
变形!我飞了!你没打中!啊,气死我了。
看我导弹发射!这是导弹,你躲不开!啊——我死了……每次看到小伙伴们拿出他们的,最近开始流行的会变形的机器人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我都在一边羡慕地看着。
村里有这种高端大气上档次的玩具的孩子不多,因为即使一个最小的,最简单的,也要十块钱。
即使是奶奶溺爱我,我也耍赖打泼了好几次,她仍然是不可能拿出十块钱给我买玩具的。
年幼的我开始体会到了贫富差距的无情,在做梦的时候都想着拥有一个自己的机器人。
斌子,今天不给你玩。
你自己去买啊。
每天都要我的给你玩。
就是,总是玩我的,自己买不起,穷鬼。
童言无忌,却也足够伤人。
那天下午,当我死乞白赖地求着其他孩子给我玩一会儿的时候,终于遭到了他们的厌烦和无情的拒绝。
那些嘲讽和鄙视的脸让我浑身发抖,我屈辱地跑回家,脸涨得通红,几乎快要哭出来。
当我再一次看到那只亮晶晶的罐头瓶时,再也无法抗拒诱惑。
那时的我不是不知道对错。
我知道什么事情是对,什么事情是错。
但意志力薄弱,完全没有自制力可言,很多事情明知是错的,但就是忍不住去做。
现在的我就看着那个罐头瓶子,浑身哆嗦。
我知道不应该拿,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塞得严严实实的硬币和纸币,那些亮晶晶的一分一角,都像是一张张讨好的笑脸,向我招着手:来啊,拿我去买东西。
上次帮妹妹数钱的时候,已经有九块多了。
又过了个把月,应该满十块了吧?罐头瓶里的钱在我面前开始变形,一会儿变成机器人,一会儿变成汽车,飞机或者坦克。
当我不由自主地想要触摸它们的时候,它们却变成了一张张扭曲而丑恶的脸,带着鄙视和不屑。
妹妹不在,奶奶也不在。
妹妹从来没有想过把这只罐头瓶藏起来,因为奶奶几乎根本不管她的死活。
只有我知道这个罐头瓶,知道这些钱。
那小小的心里,大概从来也没有想过防备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跳起来,抓起罐头瓶子,藏在怀里的衣服下,一溜烟跑出了家门口。
不久之后,我花掉了以前难以想象的一笔巨款。
除了一个最便宜的,能简单变形的机器人,甚至还有多出来的钱让我买一根冰棍。
我叼着冰棍,抱着机器人得意洋洋地找到那些孩子,开始砰砰砰地互相发射激光和大炮。
但我屡次走神,屡战屡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烦躁。
有生以来最昂贵的一个玩具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玩。
日头刚刚偏西,我就不耐烦地抓起那个机器人,对其他孩子们喊道:我要回去了。
并没有谁在意我的离开,他们马上就热火朝天地再次开始战斗。
我无精打采地走向村口,心情紧张而又恐惧。
我偷了钱。
我是个贼。
我一时间突然不敢回家,逡巡着来到村口,想看看家里的动静。
但我看到的却是妹妹那小小的身影,她蹲在路边,垂着头,缩成小小的一团,瘦小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据说,说谎和欺骗是人类的本能。
而那个时候的我本能地觉得应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心虚但勉强迈动脚步走上前去,远远地喊道:心儿,怎么了。
稚嫩的小脸猛然抬起,泪水已经糊满了脸蛋,在斜阳下闪闪发亮。
失去了清脆的嗓音沙哑得像一把锉刀,锉得我我心脏一阵阵剧烈地收缩。
妹妹已经哭得声嘶力竭,红肿的眼睛里满满都是绝望,看着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哥哥,我的钱、没有了。
不见了。
我手足无措,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面前的这个是我的妹妹?被奶奶打骂的时候,她没有哭过。
被饿饭的时候,她没有哭过。
被顽童欺负的时候,她没有哭过。
被恶犬和大鹅追逐的时候,她没有哭过。
我几乎都以为她根本就不会哭了。
但她就在我面前哭着,哭得年幼的我难以忍受。
手中的机器人像着了火一样灼烧着我的手掌,我几乎忍不住把它丢掉。
我慌乱地抬起手臂擦她的眼泪,同时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有,就没有了……你别哭……但妹妹只是个孩子,终究只是个孩子。
那个时候的她恐怕也是脑子里一片空白吧?她不再像往常那么倔强,而是第一次在我面前耍起小性子来:不行,不行。
哇哇……我要和哥哥一起上学。
就要!就要!我知道是自己做的坏事,也知道必须做些什么。
我藏起机器人,喊道:你要上学,我跟奶奶说去。
妹妹这才止住哭泣,肿起的眼睛努力睁大,看着我抽噎着问道:可、可以吗?奶奶、会答应吗?我那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做错了事,不敢承认,那就必须作出补偿。
我毫不犹豫地拉着她的小手,往家里跑去:我一定要让奶奶答应。
说了没钱给你上学……奶奶仍然那么粗暴地拒绝了妹妹哭泣着的哀求,但这一次,我坚定地站在了妹妹这边。
我心中的内疚是那么强烈,我不允许自己失败。
所以我焦躁地打断了奶奶的话:奶奶,你让心儿上学嘛,我想和她一起上学。
斌子,你别胡闹,你爸一个人在外面给人打零工,挣不了多少钱,以后还要给你盖房子,娶媳妇……奶奶焦急不安地劝说着我:这丫头以后总是要嫁给别人家的……我当然不会被这些我还不能理解的事情说动,干嚎起来:哇哇——我不要娶媳妇,我只要心儿和我一起——哇——妹妹也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我不嫁给别人家,我嫁给哥哥。
奶奶不理妹妹,却对我毫无办法,颤巍巍地走向我,急得直拍大腿:斌子!你讲理……这大概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在奶奶面前耍赖,事后想起来却不觉得羞耻或者惭愧。
会耍赖有时候也是好事。
至少那一次是。
我开始在地上打滚,用脑袋撞墙,声嘶力竭地喊着:我不管,我就要,就要,就要。
你不让心儿上学,我也不上学了。
我去做贼!去讨饭!哇哇哇——哎哟我的小祖宗喂……奶奶急得满头白发根根竖立:你起来,起来。
我明天去镇上给你爹打电话……行了么,小祖宗……不久之后,父亲破天荒地第一次在初秋的农忙时节赶回了家里。
听完我们的话之后,他轻轻地说道:娘,娃儿要上学,就让她上呗。
国子啊。
奶奶抹着眼泪:你一个人在外面做,要养两个娃儿上学,吃不消的……我那时体会不到父亲的艰难,但现在回想起来,父亲那时候只不过三十多岁,但我清楚地记得,他的两鬓已经悄然斑白。
父亲垂着头,慢慢地说道:上个小学初中,现在也花不了什么钱……至少让娃儿都学个认字,识数……我就是没文化,别人可以进工厂打工,我做不了……上次还被坑了两百块钱工钱……他抚摸着我和妹妹的脑袋,叹着气:我没本事。
做爹的一场,说不得,拼了命罢了。
奶奶只是流泪,却没有再说话。
于是,不久之后的那个初秋的早上,九岁的我和七岁的妹妹一起走出了家门。
金色的朝阳照在我们身上,我第一次发现,两年前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个小东西,已经有些不一样了。
她比初次见面时乌黑亮泽了不少的头发梳成整齐的小辫,稚气的脸蛋被朝阳勾勒出精致秀美的轮廓。
大而且亮的眼睛装满了幸福和期待,秀气的小鼻子和淡红的双唇已经清晰地预示出了她将来的美丽。
小小的身体后背着一个新书包。
这本是买给我,让我把旧书包给她的,但我心中有愧,死活不要。
她总算在两年来第一次穿上了不是我的旧衣服,而是父亲离开之前为她买的一条新裙子。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那个总是脏兮兮的,脸上始终带着伤痕的小东西,竟然会变成这么漂亮的存在。
而这个漂亮的小东西正拉着我的衣袖,亲亲热热地叫着:哥哥,哥哥。
我却并不那么高兴,因为我心里始终记着那只被我偷偷扔到不知什么地方的罐头瓶。
虽然妹妹是因为我的帮助才得以上学,但我自己做的事情仍然存在。
我们踏着露珠走了一段,我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涨红了脸,也不敢看今天格外好看的妹妹,期期艾艾地说道:那个,心儿,我有事要和你说……什么事呀?妹妹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我。
我更觉无法再继续忍受,看向远方飘荡着薄雾的田野,轻声道:对不起,那个,你存的钱,是我拿去买玩具了。
妹妹没有说话。
我羞愧,自责,但又莫名地觉得恐惧。
我突然害怕妹妹会看不起我这个哥哥,害怕她鄙视我,害怕她不理我。
我脖颈僵硬,想要看看妹妹,却又不敢。
当我终于再次出声叫她的时候,滚烫的脸颊突然被什么软软的东西轻轻碰了一下。
接着,便是那稚嫩清脆,像朝阳一样明亮得不带任何阴影的声音:谢谢哥哥。
帮我和奶奶爸爸说,让我上学。
最喜欢哥哥了。
敬请期待第二章: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