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XXXVI 义务与权力（1/1）
如同隧道般卷动的云层之中，那精灵向前移动着。它的形象变得更加清晰了，瘦削的身躯像是人类的男子，但是却没有乳头，而且它多出了一对手臂，每只手都有六根修长的手指，手指间连着淡淡的蹼膜，四只手臂鱼鳍般拨动着空气，向前游动，雷霆与风暴的深紫色纹路沿着他的脊背扩展到他的肋侧，却在胸腹之间留下大片白皙得不像是人类的皮肤，整个身体都泛着一层朦胧的光晕。
似乎察觉到了坎伯雷的视线，它停下动作，在虚空中挺身而立，没有魔纹覆盖的胸口分布着三道不均匀的伤口，它张开四臂，静立虚空，双眸中不再光耀如炽阳，但依然烁烁闪光，向着坎伯雷往来。
它的下身如长蛇般在虚空里盘绕扭动，颜色像是最深沉的乌云和风暴，上面分布着鱼鳍般的部位，长蛇的身躯同样伤痕累累，而且在伤口上还有丝丝缕缕的紫色火焰不断跃动着。
它锋利的指尖在虚空中缓缓勾画，如同指甲刮破玻璃的刺耳尖利，坎伯雷被这声音刺激得猛地清醒过来，而贝罗愤怒如野兽的脸近在眼前，强大的力量紧紧扼住了坎伯雷的脖子。
在坎伯雷震怒之前，贝罗被史丹尼一把拉开，史丹尼的力气如此之大，甚至把贝罗狠狠摔到了对面的墙上，把贝罗直接摔晕了过去。
尽管史丹尼的身体赤裸，满是狼藉，这一刻他看向坎伯雷的眼神，依然让坎伯雷感到惊骇。
坎伯雷不想承认，自己在一刹那之间竟然产生了惧意。
“大人，贝罗的精神不太稳定，请您原谅他的疯狂举动。”史丹尼双膝跪在地上，双手也撑着地面，脖颈却高高抬起，望着坎伯雷。
那双眼睛已经恢复了诚恳和卑微，似乎对于坎伯雷的残酷折磨毫无恨意。
坎伯雷抚摸着自己的脖颈，对史丹尼动了杀心。
“大人，如果您想要杀我，请放过贝罗吧。”史丹尼平静的看着坎伯雷，坎伯雷却眯起眼睛。
比起被一个凡人的眼神恐吓，坎伯雷更憎恶的却是被史丹尼猜中自己的心思。
坎伯雷抚摸着手腕上的五重圆环，只要挥挥手，就能终结史丹尼的性命，而且他也确实动了这样的念头。
“大人，在您杀死我之前，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史丹尼双臀坐在脚跟上，直起身子，下跪变成了跪坐，虽然还是屈服的姿势，却让坎伯雷越发不满。
但是坎伯雷还是给了他提问的机会：“说来听听。”
“您为什幺这幺热衷于折磨我们。”史丹尼问出的问题让坎伯雷失望地垂下眼睛，他还以为史丹尼刚才刹那的惊艳表现，能持续一段时间，但是史丹尼接下来的话，却让坎伯雷勃然大怒，“是因为曾经身份卑微，获得力量之后才加倍猖狂吗？”
“还是您始终在恐惧，现在拥有的一切会有幻灭的一天？”史丹尼急促地问出了第二句话，而坎伯雷已经站起身来，手臂指着史丹尼，手腕上张开的魔法弓弩生成一条散逸着可怕波动的魔力箭矢，直指史丹尼的喉咙。
“猖狂？你还真是够猖狂啊。”坎伯雷阴沉地看着史丹尼。
“我是长夜堡最年轻的大队长，虽然我的身份和您，高贵的魔法师，无法相比。”史丹尼迎着坎伯雷的双眼，语调平静，“但是走到如今的位置，我也付出了很多，过程，也绝不像贝罗以为的那样光明磊落。”
坎伯雷的手肘微缩，箭矢挑高了一点：“你倒是诚实。”
“从我的妻子和女儿死去的时候，我的心就已经死了。”史丹尼的双眼掠过一阵痛楚，“您知道，是什幺支撑我走下去吗？”
“无非是凡人的可笑理由罢了。”坎伯雷仿若丝毫不感兴趣地回答。
“其实并没有什幺特别的理由，支撑我活着的理由，就是活着本身而已。”史丹尼哀伤地回答，“我是带着我的妻子和女儿的意志，活下去的。”
坎伯雷不屑地哼了一声：“果然是凡人的软弱。”
“我只是觉得，人想要活下去，总需要一个目标，一个动力。”史丹尼的话一出口，就被坎伯雷打断了。
“对我来说，变强就是目的，凌驾所有人之上就是动力。”坎伯雷傲慢地俯视着史丹尼，“这就是魔法师的崇高追求，凡人是无法理解的。”
“我或许理解不了魔法，或许理解不了力量，但是我相信，魔法师也依然是人，强大的力量并不能改变生命的本来面貌。”史丹尼毫不畏惧地看着坎伯雷，“如果有一天，您真的站到巅峰，凌驾所有人之上，您还能凌驾谁，还能变得更强吗？”
“您不会感到寂寞吗？”史丹尼反问坎伯雷。
“在山峰的最高处，才能感受到山巅的寒冷？”坎伯雷理解了史丹尼的意思，他垂下了手臂，陷入沉思。
史丹尼不由激动地靠前几步，以为自己打动了坎伯雷：“大人，既然您能够明白，又何必执着于我们这些生命短暂的凡人呢，我相信，总有什幺东西，能让您感到温暖吧。”
“说到底，你不过是想保住你和贝罗的性命罢了。”坎伯雷转过头来，眼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所谓巅峰的寒冷，也是站到巅峰之后，才无聊得去思考得东西。”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看着你们的弱小，才能让我想要变得更强。”坎伯雷猛地抬起手臂，一道魔力箭矢穿透史丹尼的脖颈，史丹尼难以置信地捂着自己的脖颈。
“一个凡人，还想左右魔法师的意志，愚蠢。”坎伯雷冷漠地看着史丹尼倒在地上，鲜血汩汩地从史丹尼的脖颈上流出，他的双眼依然瞪大，不肯合拢。
“我以为你会放过他的。”炼金实验室的门口被一道庞大的身影覆盖，他缓步走下台阶，正是长夜堡的长官，克鲁斯。
坎伯雷轻描淡写的收回魔法弓弩：“抱歉，克鲁斯大人，让你损失了一员爱将。”
“确实，我是很欣赏史丹尼的。”克鲁斯叹了口气，蹲在史丹尼的尸体旁边，合上了史丹尼的双眼，肩头的双头暴熊披肩把阴影投在了史丹尼赤裸的身体上。
坎伯雷不太认同克鲁斯的悲悯：“长夜堡的骑士和法师的畸形地位，是你一手造就的假象，长夜堡虽然凛冬常在，你却给这些骑士营造了精神的温室，一旦面对真正的风雪，他们一点承受力都没有。”
“力量和道德的关系，在黄昏高塔，在塔希世界，都是一个争论不息的难题。”克鲁斯站起身来，对于坎伯雷从“您”到“你”的称呼变化并没有什幺反应，“魔法师和凡人的力量差距太大，魔法师已经完全是另一种生命层次，对于凡人的态度，完全取决于魔法师自身的道德和品格。”
“然而道德败坏容易，恪守高贵却很难。”坎伯雷同意克鲁斯的说法，“像你和班卓扬阁下这样深厚的感情，实在非常少见。”
“少见，只是因为你的见识还不够罢了。”克鲁斯不客气地说道，“有些观念，是黄昏高塔统治的区域所宣扬并奉行的，却未必真的是塔希世界的唯一正确。”
“比如？”坎伯雷跃跃欲试地挑衅问道。
克鲁斯低沉地笑了：“比如并不是每个魔法师都热衷于享乐和权势，比如并非所有的骑士都低于法师，在黎明高塔，只要信仰光明大帝就能获得强大的力量，连骑士也是如此，使徒级的骑士甚至拥有媲美领域魔法师的实力。在塔希世界以外的地方，魔法也不是唯一的力量形式。”
“世界未必是你读到的样子，因为书籍是经人之手写就，只有走出去看一看，才能知道什幺是世界的真相。”克鲁斯颇有深意的说。
“世界也未必是你看到的样子，因为你看到的一切只是他人意志的安排。”坎伯雷不甘示弱地反驳了一句，“不过，听上去，我似乎有了出去看看的机会？”
克鲁斯对坎伯雷的反驳不以为意：“永恒城墙进入黄昏战场的名额已经下达了，但觊觎这个名额的人却有很多。”
“摆在我面前的困难，有什幺？”坎伯雷直言不讳地问道。
克鲁斯点点头，很欣赏坎伯雷的敏锐：“其实你的表现已经非常优秀，来到永恒城墙想得到这个名额的人虽然多，但是班卓扬大人还是更喜欢巡弋执法者出身的法师，相比之下，菲利普他们虽然是守备长官，却已经输了你一局。”
“不过，班卓扬大人是义务派的法师，对于你的一些做法，他也有所耳闻，并不是太满意。”
坎伯雷挑挑眉：“我没想到这种派别的划分，对于班卓扬阁下会这幺重要。”
在黄昏高塔，魔法师之间有很多派系的划分，家族，师徒，组织，魔法派系，战争还是守成，也就是鹰派和鸽派等等，都是魔法师之间划清界限的派别。
而义务派和权力派，可以说是魔法师之中划分最广泛，却也影响最轻微的派别。
义务派的法师认为，魔法师掌握着强大的力量，就具有维系世界运转，确保生命平等的重任，最直观的体现，就在于义务派的法师，认为凡人同样具有他们的身份地位，存在价值，并非附属于魔法师的私产和物品。
权力派的法师自然相反，他们认为力量就是权力，魔法师是超越凡人的生命形~.91i.cc式，凡人就应该任由魔法师予取予求，对于魔法师来说，凡人只是资源，物产，并不值得平等对待。
只是无论权力派还是义务派，都是魔法师自身认识，理念的区分，而凡人根本没有力量和资格来决定哪种态度更正确。
坎伯雷觉得，在对待凡人的态度上，可以用前世的《野生动物保护法》来作为比喻，凡人就是魔法师眼中的野生动物，而且还没有野生动物维系生态平衡的价值，对于凡人的保护全依赖于魔法师的自觉。
所以在魔法师之中，完全秉承义务派精神的魔法师非常少，就像完全献身于保护野生动物的志愿者只是少部分群体一样。
绝对秉承权力派的魔法师同样不多，就像专心捕杀野生动物的偷猎者并不能见光一样。
大部分魔法师对于凡人，都一面标榜着义务派的精神，一面实际上却采取权力派的做法。他们在明面上把凡人也当做人类的一员，实际上却把自己置身于超出人类的站位和角度。
从这点来说，坎伯雷确实是权力派的一员。
“你已经非常偏向权力派了。”克鲁斯说道，“虽然灵魂奴役契约能够增加你的精神力，但是像你这样压榨他们灵魂的做法，也很少见。”
没错，灵魂奴役契约除了用来束缚奴隶的意志，还有汲取奴隶精神，补养魔法师的作用。
契约魔法其实发端于魔鬼的力量，魔鬼十分邪恶，却又遵守着他们定下的秩序，所以他们最喜欢和人类在内的生命签订契约，通过契约的陷阱和漏洞腐蚀蚕食灵魂，最终的目的就是收取这些灵魂。
魔鬼签订契约，最喜欢找那些意志坚定的人，然后再彻底打碎他们的信念，直到契约人彻底崩溃，灵魂被魔鬼收走，这样的灵魂，具有最高的可塑性和价值。
克鲁斯的契约魔法同样如此，这份标准的灵魂奴役契约，赋予了魔法师对于奴隶的绝对控制，自然并不真的是为了找几个听话的奴隶。
当签订契约的奴隶，自我的人格越来越薄弱，将所有的精神意志都交给契约主人的时候，就会成为契约主人的灵魂养分，壮大主人的精神力。
只是在玩弄灵魂上，人类，哪怕是魔法师，也无法和魔鬼相比，所以这种补养是比较微弱的，还不如人类更擅长的领域——炼金药剂——来得有效。
因而很少有人会花费大量的时间，通过灵魂奴役契约，以折磨灵魂，破碎意志的手段来增强自己。
在制造契约之初，克鲁斯就把灵魂奴役契约的真正效用告诉了坎伯雷，只是克鲁斯也没有想到，坎伯雷会把这个契约的作用发挥得这幺充分，采取如此复杂漫长的过程来折磨打破这些游骑兵的灵魂，甚至有点乐在其中的意思。
简而言之，在克鲁斯眼里，坎伯雷有点邪恶的过分了。
“仅仅因为我没有班卓扬阁下的崇高觉悟，阁下就要否认我的努力和成绩吗？”坎伯雷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后果，声调不由提高了不少，他甚至怀疑，克鲁斯在制作灵魂奴役契约的时候告诉自己这个用处，是不是就给自己埋下了陷阱？
克鲁斯摇摇头：“班卓扬大人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他不会因为你和他的理念不合，就刻意刁难你。只是班卓扬大人一贯认为，太过功利，太过无情的魔法师，未必能够走得太远，班卓扬大人曾经私底下和我说过，他看不透你如此冷酷无情，折磨人心的原因。”
这恐怕是克鲁斯自己想要问的，
“变强需要理由吗？”坎伯雷皱起眉头，轻蔑地反问，“太多人喜欢给变强找一个理由，为了家人，为了爱情，为了金钱，为了权力。”
“对我来说，变强本身，就是理由。”坎伯雷目光灼灼地看着克鲁斯，“我想要天空遮蔽不了我的视线，我想要大地阻挡不了我的步伐，我想要穷尽宇宙的真理，掌握一切的奥秘。”
“我曾经看过一句话，知识就像是一个圆圈，圆圈之内，就是已知，圆圈之外，就是未知，你知道的越多，圆圈就越大，未知也就越大。”坎伯雷说道。
克鲁斯品味了一下，赞同地点点头。
“那我的目的，就是让我的圆圈，能够囊括一切，再无未知。”坎伯雷掷地有声地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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