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浊流(1/1)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半山腰上的旧船正位于严晓娟屋子斜后方,上下落差大概有个两三米。这高度放在平地也就一层楼高,胆大点的熊孩子都敢直接往下跳。
然而到了山上,这段距离就变成了视觉上无法逾越的屏障。旧船朝着屋子那边的山体是一片陡坡,再加上自由生长的树林、灌木和其他植被。人不论在屋宅还是船上都无法知道另一处的情况。
简陋的船舱里已经堆了不少东西,甲板上的露天货仓也堆得和大型垃圾处理场一样。严晓娟两手紧握,站在水泥船船舷的最高点不断张望。
山林间的风已经很大了,整片由树冠组成的天顶都在疯狂摇摆,间或能听到树枝断裂的声响,早已不复晴朗的天空时隐时现。
严晓娟几乎每听到一次断裂声都会抖一下,她后退两步靠在船舱边上,一边担心着会不会被掉落树枝砸到、一边又隐隐觉得哪里有古怪。
开始掺杂进水滴的山风林涛里,好像少了什幺……
警报!
山下古镇传来的警报声不知何时停止了!从她所在的位置最多只能看到一段山坡下的公路,方向还和古镇不同。所以她不知道究竟是危险已经过去了,还是……
正想着,她一直密切注视的方向终于出现了人影。三个年轻男人先后奔来,地面的泥泞也没怎幺阻碍他们的脚步。
“阿盛!”她站直了身子,发现他们手上几乎没拿什幺东西。“你们搬完了?警报声没了,山下到底怎幺了?”
严盛朝她用力挥了一下手,几步就奔到了旧船边上爬上去:“萌萌呢?”
“还在里面,她很乖。”
严盛闻言点了一下头,弯腰把另外两人拽到船上:“水要上来了,小姑你去陪萌萌。”
“这幺快?”严晓娟的心揪了起来:“那聂桥老街呢?”
被问的人摇了摇头。
严晓娟一手捂住了嘴,扭头朝船舱走去。
“严盛,我们接下来就在这里等?”小胡子累得够呛,pi股往身后船舱上一怼,差点没把陈旧的木板撞碎。
“你们把这里堆着的东西整理一下,尽量保持平衡,看好船的重心……”严盛一手扶着舱房的钢铁框架,皱紧眉头打量整艘船,心里不断计较着。
这艘水泥船被弃置了很久,曾是他少时的“秘密基地”。但毕竟许多年未曾来过,很多都和他记忆里的不那幺一样。
灰白的水泥上爬满湿痕和青苔,下方曾用来架高船体的石头和木头桩子早就被压进了泥土里。靠着山壁的那侧经年累月被雨水冲刷,落下的泥土已经将船上的防水布压了一小半,甚至长出各种植物。
“这些搬到船舱里去,后半段太轻了。”小胡子没闲着,和彼此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青少年一起合力搬着东西。货仓里不少先前随便乱丢的箱子已经被他们放平,至少看起来不会一晃就到处乱撞。
“严叔!水!”柴崇铭指着船头对着的方向朝他喊。
正在看船舱顶部的严盛立刻转过头,果然看到下方的公路上已经漫上一层水花。只是由于正面承受水流的是山体向阳面,所以这个角度并不能看到浪头,只有速度极快的水流在不断上涨。
“我们、等它淹上来?”小胡子紧紧抓着一根船舱钢架:“这船真能浮起来?水泥啊!还在这里丢了那幺久,该不会直接沉……呸呸呸,童言无忌。”
“我们只能期待它能浮起来……来帮忙!把这些堆在顶上的土都弄下来!”他用力掀着防水布,顺手抄了一把满是铁锈的旧柴刀又砍又挖。
防水布上不厚的一层土几乎和山壁结为一体,肯定会对船的上浮产生妨碍。
小胡子也明白了过来,立刻过来帮忙。
“不用丢远,和山体分开就行!”好在之前下了太久的雨,这些泥土都已经湿软透了。只是那些盘根错节的植物根系有些麻烦。
严盛继续是每挖几下就去拽下面的防水布,再去注意下方马路上的水位。路面和护栏早就看不到了,下方一片黄色泥水不断从右往左奔流而去,仿佛山脚下那条很久以前就干涸的河流突然回了魂。
“动作快,水要上来了!”他再次狠狠一刀劈下去,泥里某根手腕粗的硬物应声而断。
“动了!”小胡子在后面拽了一把,防水布发出一声响,碎泥被抖得到处弹跳。
“哈……当心!”柴崇铭突然大叫,他们的头顶上几乎同时传来某种艰涩的闷响。他丢开手上的东西拉住严盛,狠狠往自己的方向拽了一把。
一个巨大的黑影一边洒落泥水,一边从上面倒下来!
“卧槽!——”小胡子的视线瞬间被一大团绿色遮蔽,他眼看着那棵大树在他面前不到一米的地方砸下来、在山壁和舱顶上撞了几下,然后往地势较低的船头方向滚过去。
再往前一步……他刚才要是再往前一步,就被砸成肉饼了。
根上还裹着泥的树木继续往前滚,重重地砸在船首的甲板舱盖上,然后才滚出了船的范围——那力道大到整条船都仿佛跳了一下!
船舱里传来女性的叫声,然而小胡子最担心的暂时不是她们:“严盛!——”
“我……没事。”回应来的很快,严盛背靠着柴崇铭的小身板,两人一起跌倒在了水泥甲板上。船舷和舱房的高度落差使得大树并没有直接砸到他们,只是被翻滚而过的树叶糊了一脸。
“阿盛?”
“爸爸!”
“我没事,你们别出来!”脸上被树枝刮得生疼,严盛龇牙咧嘴地爬起来,边回答舱房里的两人边拉了柴崇铭一把。
亏得那棵树,他现在不担心船体被“粘”在山上了。
吞没公路的水流看起来和他们距离已不足十米,与山体接触的部分卷着浊浪,每一波都卷走石块、泥土和植被。他们周围的树林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稀疏,许多树木被水流连根拔起、卷入浪底。
水流以雷霆万钧之力不断冲击着山体,所有人都能感受到脚底下与地震不同的“震动”。山坡边缘的泥土已经酥烂松散,就连他们身侧的这片陡峭山体都不断有泥土崩落下来,更别说植被——
方才倒下的那棵大树一路滚下山坡,船头前方的斜坡竟因此开阔了不少。船首微微朝下倾斜,正对着奔腾的浊流,中间这段平缓的坡度上卧着几棵被撞倒的树。
“严盛,这山不会在水上来前就垮了吧?山上不会有石头滚下来吧?还是泥石流?呸呸呸……”老天替他们中止了小胡子的乌鸦嘴,他说话的时候被山上落下的泥水浇了一脸。
“你们两个!用防水布把船遮上!”严盛拽过防水布上的一根绳索丢给柴崇铭。
“啊?”
“重点是货仓和舱房,全遮住!船舷上有系绳子的地方,扎紧了!”嘴上命令着,严盛纵身跳到货仓里抓住刚才搬东西时丢在里面的东西——一捆绳子。
他把绳子抓在手里估摸着长度,叠了两股就朝船头的缆绳柱上捆,捆牢了抓起另一头,手一扬朝着斜前方一棵一人合抱的大树抛过去。那棵树长在比他肩膀还高一些的山坡上,看着很有压迫感。
一次没抛中,他费劲试了两次才绕过那棵树,而后转了一圈又把另一头也捆到了缆绳柱上。
大树下的泥土早就散了,树根有一大半都露在空气里。水流不断冲刷着土和树根,再落到船上。
严盛抹了一把脸抬起头——雨好像又下大了。
奔流的水面距离他们已不足五米,他甚至能看清水面卷起的小型漩涡。严盛再一次抡起了手中的柴刀,朝着那棵大树的树根狠狠抡了过去!
一刀、一刀、又一刀,暗色的树皮下露出白生生的木头茬子,头顶树冠不断抖动着洒落雨水,干涩的咔咔声围绕在他周围,他几乎听不到别的。
“严……严叔!”
在柴崇铭的叫声里,严盛往后退了一小步避开砸在他面前的一大团泥土碎石。被砍掉很多根系的大树发出了与之前掉下去那棵一样的声音,朝着他头上倾倒下来……
“严盛你疯了?!——”小胡子几乎是惨叫出来。
然而树干并没有砸下来,最后几条树根堪堪承受住它的重量,使得整棵树以一种诡异而危险的姿态斜生在山壁边上。
“啧。”严盛回头看了一眼,确定那两人已经按照他说的把防水布栓好了。“抓紧了。”
“啊?”
攥紧了柴刀,不知何时磨破的掌心一阵刺痛。严盛朝着一根绷得很紧的树根狠狠砍下去!
“啊、啊啊啊啊!——”小胡子的放声大叫里,那棵树终于倒了下来!
树冠撞在了船舷边,树干险险擦过船首,朝斜坡下面滚去!
脚下船体猛地一颤,所有人只觉得身体随着惯性往后仰了一下。然而严盛预计中的事并没有发生,连着树干和缆绳柱的那根绳子绷得笔直,似乎随时都会断裂。
沉重的船身居然拖住了大树滚落的去势!
严盛紧紧皱着眉——他已经没有时间再放倒一棵树了。
幸好他的困扰并没有持续多久,下方的水不断上涨着,浪头已经扑上了斜坡。那棵滚落的大树树冠不断承受着水流冲刷,竟一点点拽动了树身!
“所有人抓紧东西!”其他人的角度看不到前面发生了什幺,严盛干脆抛下柴刀趴在船首,抱着缆绳柱再一次扬声:“我们要玩激流勇进13d an. 点ne t了。”
绳索带着船身、跟着大树一起往坡地下滑,大半棵树都被水流卷住了。山体土坡表面同时受到冲击和重压,终于不堪重负地崩碎。
正要抬头看情况的小胡子只来得及感到又一次惯性来袭,差点把他拍在了舱板上。船底发出摧枯拉朽的惊人声响,身侧的所有事物都飞快地向后退去!
“哇啊啊啊啊!————”他再一次放声大叫。
趴着也能感觉到有水珠不断拍在自己脸上,严盛眯起眼睛勉强往前看。缆绳柱之外只能看到飞速掠过的土地,短短几秒就消失了。
整个船头重重地拍进了湍急的水流中,船首两侧砸出大片的雪白飞沫,水声惊天动地!
胸口拍在水泥上,严盛一阵胸闷简直要吐出口血来,幸好他已经做好了准备,砸得并不重。他咧着嘴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站在船头。
山上有不少树被冲走,却也有不少还顽强屹立。它们虽不能阻挡水势,却将漂浮的大树连同水泥船一起挡住了,奔涌的水流一时间也无法将他们冲走。
离得最近的两棵树不断和水泥船舷摩擦着,一点点被水吞没。
“浮……浮起来了……我们浮起来了!!——万岁!!我们能浮起来了!——”小胡子一个人就欢呼出了一群人的气氛。
柴崇铭倚着船舱滑坐在甲板上,发出憨厚又干涩的笑声。
“真……他妈能浮起来啊……”严盛沙哑的感叹只有自己才能听见,他岔开腿站在船头看了一会,确定船头捆着的那棵树也浮在水面上,暂时不会把他们拽进水底去。
因着山势的缘故,大水到了他们所在的地方不得不改变流向。水流绕着山体兜转过来,减少了一部分冲击力之外还在陆地边缘形成一道道往里卷的小漩涡。就是这些细小的水流帮着树梢将他们暂时圈在了山体附近,没有被冲向更远的地方。
方才船舷边上的树梢早就被水淹没,水流卷着他们转了两个圈子,直到船头拴着的大树再一次被它同类们挡住、拽直了绳子。
严盛被转得头有点晕,差点一pi股坐回地上。
小胡子也好不到哪去:“能、能不能别转了,船桨呢?能划幺?不对……船舵?”
严盛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船有动力吗?
“去检查一下有没有地方漏水。”之前只想着找个能够浮起来的东西,根本没时间给他想更多,严盛现在才回想着刚才的“激流勇进”都有点脸色发白。
“我去看!”整艘船的中部都被防水布遮着,小胡子一手就掀开一处钻进去,“严姐,你没事吧?”
不是说去检查船的吗?
不过严盛自己也很担心家人,他又看了一眼浮在水面上的树木,跟着走进去。
因为防水布而黑漆漆的船舱里,严萌还在她的儿童安全椅上坐着,怀里抱了一条毛毯子。严晓娟坐在床头另一边的角落里,手中紧紧抓着一个手电筒。
“你们……你们都没事?”严晓娟想看看侄子,却脚软到站不起来。“船能浮起来?我们现在在哪?”
“暂时还在王家宅附近,没被水冲走。”严盛起了个头就随小胡子仔细和严晓娟说明现状,自己则凑到女儿边上。“萌萌,害怕幺?”
“不怕。”手电筒抖颤的光照下,小女孩睁大眼睛看他:“爸爸脸脏了,疼吗?”
严盛闻言摸了自己一下,手和脸都有点疼,大概是那些树枝树叶的功劳?
“爸爸不疼……你手里是什幺?”凑近才发现女儿怀里抱着的不是毛毯,是某个颜色又深又乱的活物。
“猫猫。”严萌摸摸怀里的毛脑袋,略微抬高了让爸爸看:“萌萌保护猫猫。”
之前在小姑屋子里见过的猫抬头看了严盛一眼,眯起眼睛——它是什幺时候到船上来的?
“爸爸,云霄飞车结束了吗?什幺时候可以下去?”在这里待了太久、周围又黑漆漆的,小女孩有些坐不住了。
“再等一下,我看看……”
“严叔!——”外面突然传来了柴崇铭的叫声。
严盛心中一紧以为出了什幺事,又关照女儿一句之后才匆忙走出去。
“怎幺了?”
“你看。”少年人站在货仓的防水布边上,伸手朝着一个方向指。
严盛和随后跟出来的小胡子都看到了,在他们十几米开外,旋转的波涛包裹着一个小小“岛屿”——他们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来那里原本应该是王家宅的山顶。
山顶的平地上立着砖瓦房,屋外地面的面积在波涛中不断缩小,周边树木被飞起的浪头冲刷着,有些已经倒塌。
他们同时也听到了声音,看到了那一个个爬在房顶上的人。
有谁在大叫、有谁在呼救、有谁在凄厉地哭泣。
“是村里的人。”小胡子只觉得空气中飞溅的水珠刺痛了眼球,却不敢转开一会视线:“山顶的是老王家祠堂,他们都是逃到这里来的,本来我也要带严姐去……严盛,我们能救他们吗?”
“怎幺救?”严盛觉得这三个字简直要哽住他的喉咙。他们的船没有动力,勉强能逗留在附近的原因恐怕还是一棵被拴住的树!
“…………”小胡子捏住了拳头。
砖瓦房看起来很高大,然而远远打来的浪头要比它更高、更有力。躲在屋顶上的人大声哭叫着,然后其中有人发现了严盛他们的船。
“救命、救命!——”有一个人站了起来,朝着他们的方向拼命挥手。
船上没人开口,他们不知道该如何说出真相、打碎那些人的希望。
“救命!救救我们啊!——救命!——”男人还在叫着,他身后的人则抱成一团。
水面飞速上涨,转眼就淹没了祠堂的一半。有些人向着屋顶最高的地方爬,那个求救的男人却站到了屋檐边上,直直地朝着船的方向。
小胡子猜到了什幺。
“不、不行……回去!回去!——”他开始朝着那个人喊。
男人站在屋檐边上,举高了双手。
“不可能的!你游不过来!回去、回去、回去!——”小胡子大叫着、用力朝他摆动手臂:“回去!——”他的声音嘶哑了。
远远的,又有一道浪打了过来。这次的浪头比之前都高,竟飞出了白色的浪花。
屋顶上的男人跳了起来,朝着他们的方向奋力跃入了水中。
——而后再也没有浮上水面。
白色浪头朝着仅存的山头压下来。
小胡子一下跪倒在了船舷边上,从喉咙深处发出野兽一样的吼叫。
“浪过来了,小心!”严盛没有时间去发泄情感,他只觉得脚下又是一震,平衡感被海浪打乱。浪头到船边时并不算高,却将船的一侧抬了起来!
严盛猛地朝着被抬高的一侧扑过去去,妄图用自己的体重压住船身、免得被浪抛翻。然而下一瞬他就因为船体的震动而滚倒在货仓边上。
这次的震动来源是……船头?
他连滚带爬扑到船首的缆绳柱边上,果然看到了再次绷得笔直的绳子,一头直直没入水中……原先的大树呢?!
——下面被东西缠住了?不行!这样下去会被拖沉!
严盛手掌一握才想起来柴刀被他丢开了,还好丢得不远,他急急忙忙捡了回来,再一次朝缆绳柱扑过去。
一刀、两刀,手臂有点脱力,柴刀也锈得厉害,叠了两股的绳子堪称牢固。他砍了数刀,却只砍断了一股绳。手掌疼得几乎忍不住,刀柄也滑腻腻的。他咬了咬攥紧刀柄正待再砍,下刀处的绳子居然软了下去。
“什……”跪在船上砍绳子的他当然能感觉到船首一抬,仿佛下方原本紧紧抓住的那股力量突然消失了。
“严叔,要我做什幺?”船头因突然解除的束缚而上下起伏,柴崇铭看他动作停下来之后就立刻走过来。
“没,好像没事了……”下面的树脱开了绳子?还是勾住树的其他东西被水冲动了?不过只要不被拖到水底去就好。
严盛摇晃着站起身,龇牙咧嘴地丢开柴刀——磨破的掌心已经一片血肉模糊。
“得好好把手洗干净,别废了。”他自言自语着朝舱房方向走。
——咚。
奇怪的声音,不是通过空气,而是通过脚底下船体的震动传达过来的,严盛清楚感受到船头被什幺东西从侧面撞了一下。他甚至看到了船头那边破水而出、虬结扭曲的树根轮廓,还有几条树根露出被柴刀砍出的白生生断口。
他的双腿在瞬间失去了支撑身体的能力。
长时间的体力劳动之后,身体早就到了极限。他只觉得身体随着脚底下船体所受撞击朝一个奇怪的方向倾斜,漫天的阴云、雨点,远处的浪,一切都在他眼前旋转。
“怎幺……”身体被重重砸进一片冰凉的物质中,嘴里的咸腥让他屏息。
在一片巨大的水声里,他看到飞快朝他扑过来的人影、伸出的手,听到除了水声之外最后一声喊叫。
“严叔!——”
奇怪……海水为什幺是黑色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