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五章 鲤鱼跃龙门(1/1)
树上由翠转深,春雨霏霏而逝,红花散了颜色,时间转眼过了春季。三月下旬时,秦淮河上仍有柳絮飘飞,但夏日已经确确实实地来了,宁毅与檀儿一家人在江宁城外登船,上了返回京城的水路。
回到江宁一个月的时间,宁毅与檀儿需要做的事情并不多,除了祭拜在去年那场变故死去的家人,其余的就只剩下往康王府送贺礼的举手之劳,登门即办。不过,成亲之前的这段日,小佩本人并不在江宁,因此这一程里,宁毅也就没有见到这个将要嫁人的女弟。
小郡主即将嫁人,也就是已经成年了,对于宁毅这个看起来只是挂名的客卿老师,康王倒也没有太过怠慢,本人出来接待了宁毅,收下秦嗣源的字画以及苏家送来的大批礼品。只是对周佩的行踪,并没有说得太过详细,而后宁毅前去拜访康贤时,才明白具体的事情。
此时的武朝宗亲,拥有的自由向来不大,只有少数的几人,勉强可以例外。成国公主周萱名下的皇族产业此时遍布天南,某种程度上已经足够影响政局,而今周萱与康贤都已经老了,也是开始选择接班人的时候。
他们自己固然有几个孩,但论及经济、数字上的敏感,却是谁也及不上周佩。也是因此,当周佩多少表露出对这方面的兴趣之后,周萱决定将一部分的事情交到她的手上,这段时间,周萱决定去各个皇庄走一走,也就带上了周佩,一来让她了解具体事项,而来则是让管事们过来认人。周佩在这件事上,天赋和兴致都高,康贤也就随口将这事与宁毅说了说。
不管是不是好事,周佩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另一方面。小王爷周君武的格物社虽然不被人看好,但多多少少也有了些规模——往日里他是找了自己的一帮朋友随便弄弄,宁毅去年跟他谈过之后,他才开始四处的寻访匠人,从风筝做起,逐渐增加风筝的大小、牢固度,选择更理想的材料。到得今年,能够载物的风筝已经越来越大。而另一方面,有关孔明灯的增大工作也在进行。
这样的格物社,一开始只是小打小闹,康王府里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规模扩大之后。钱财的问题就免不了要摆上台面。周君武倒是个自觉的人,从几个月开始,便在了解王府的收入来源,试图将一些有收入的店铺纳入自己名下。
小王爷表露出想要捞钱拿权的心思,而且多少还秉持着正道,不是勒索一帮小伙伴又或者想别的皇族弟一般只要钱却不要后果,康贤将此当做他上进的象征。与周雍一说。周雍也颇为高兴。康王府的产业是比不得成国公主府的,但也由得他去折腾。于是最近这段时间,小君武从王府的几位管家手上敲诈出来几个赚钱的店铺攥在手上,拿店铺收入来贴补格物社,磕磕绊绊又紧紧巴巴地过着他的小日。
宁毅回来之后,君武便高兴地跟他炫耀自己的成绩,也带宁毅过去看了。他记着宁毅说的要给匠人地位的话,对于招募来的一帮匠人。倒是始终不曾亏待,甚至于礼遇得有些过了。宁毅便也跟他提了些意见看法,让他还是得优化奖罚机制,要有效率,也不能对什么人都好。顺便教他点做生意的经验。
至于这格物社最终能出些什么成果,宁毅倒是并不愿意去操心——安全性不高的热气球或许还有可能,但哪怕是自己。也不太可能造出飞机来——重要的是,君武会在这些事情,找到往后的生存经验。也是因此,对于君武有些紧巴巴地计算收支。宁毅倒是特别叮嘱了一番,节约可以,但很多正常社交来往的花费,还是需要的,好在君武也是极好的教育下出身的,对这点非常明白,他在跟其它的皇家贵族弟来往并不苛刻,只是自己平时的零食、看戏等项目,就全都给扣掉了,宁毅看着,都觉得这小王爷有点可怜。
“往后找你姐姐要钱。”宁毅拍着他的肩膀,如此说道。
君武便也理所当然的点头:“嗯,肯定的。”
除了回家后的这点走动,平日里,宁毅通常就只在豫山书院讲讲课,不再多跑。此时的江宁完全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气息,没有汴梁的狂热,却始终蕴含着江南一地的雍雅。秦淮河上夜夜灯火,人士时有佳作出世,庆祝国泰民安,北伐顺利的。有些人过来寻找宁毅与会,宁毅便一一推拒。
当然,有时候火候到了,找上门来的,也不仅仅是这些人。作为江宁首富,濮阳家的公濮阳逸就曾几度登门,有时候也会带来一两个人。濮阳家有些官场的关系,盐茶生意也占一部分,虽然在汴梁或许名声不显,但放在南方,恐怕已经是前不久那批账目能涉及的家族了。他过来寻宁毅、苏檀儿,自然为的是生意上的事情,这里便不再一一细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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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叫周佩的皇族少女回到江宁时,已经是这一年的五月了。
得知老师回来江宁旋又离去的消息,少女去库房一件件的看了苏家送来的礼物,随即倒也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心思。成亲的吉日是在这一年的月初,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
对于少女心曾经的些许萌动,没有多少人能够知道,包括与她亲近的弟弟君武,都不曾知晓她在青涩年纪里曾有过的那一小段感情。少女终于也决定将那一切都掩埋下去,她在婚礼前夕私下里找郡马渠宗慧谈了一次,具体谈了些什么无人知晓,只知道这次之后,婚礼如期举行,同样出色的两人,便成为一对相敬如宾的、令人羡慕的少年夫妻了。
星移日换。岁月的大潮里,一两个人的命运,并不能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这一年的夏季,旱涝灾害频发。黄淮泛滥,豪雨成灾。南方一点的部分地方则陷入酷热当,稻米颗粒无收。
与此同时,北伐的事态,还在不断的发展变化。
这半年以来,虽然武朝国内一直都是歌舞升平的庆祝北伐顺利,人墨客们都兴致勃勃。撰盛赞这数百年难见之盛世。但在雁门关以北,局面正在开始变得紧张,这紧张由几方面而来。
当初武朝与金人的盟约之,约定联手伐辽之后,武朝将分得原本失陷的燕云十州。而今燕京克服,燕云十州也都已易手。关于归还十州的谈判,却从去年开始,就变得相当艰难。
对于参与谈判的武朝官们来说,此时的金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谦和的起事团体了。他们忘记了这一向以来武人对辽人的牵制,由于一系列的胜利而变得倨傲。而对于金人来说,武朝在北伐一事上的迟缓。包括一向以来的败绩,已经让他们由困惑逐渐转为轻视。虽然金人核心的一部分例如完颜希尹等人仍旧对武朝底蕴持有敬意,但大部分人,已经开始不将这个南面的朝廷当成一回事了。
当然,女真人的数目并不多,在迅速吞下大半个辽国之后,就已经稍稍放缓了步伐,开始享受手头上的进项——他们是没什么必要去打武朝的。但武朝过来索要燕云十州时,却可以不给。
这样的拖延令得武朝朝堂大部分支持北伐的官员都开始着急,去年年底,童贯等人做主以增加百万岁币为条件,买回了燕京以及涿、易、檀、顺、景、蓟等州,此时朝廷的吹捧和封赏还在不断下来,但接下来的谈判。已经陷入了僵局。
剩余的几州,女真人怎么都懒得给了,甚至于女真人目前已经有了一种说法:你们打不过辽人,后来就向他们进贡。现在不妨我们在边界上摆开打一打,我们若是赢了,你们再多加岁币,你们如果能赢,就把岁币赢回去怎么样?
为了维持胜绩,童贯等人已经筹集了五千万贯以上的财产,开始逐步地向女真人买城,同时向南方宣布:“这是我们自己打下来的。”一方面是童贯等人的“胜绩”,另一方面是女真人的出尔反尔,皇帝周喆开始在京城下命令,很不爽地表示对女真人要“强硬一点”,这一下,便令得在北方做事的人左右为难了。
但真正为难的,并非童贯这批大员,他们还有钱,空城也好残城也罢,总之可以继续买。如今驻扎北面的郭药师等人,才真正的与女真人起了摩擦。摩擦的缘由,在于州交割前的协议。
为了先将功劳收回手,童贯等人与金人签订的协议上约定的,不仅仅是武朝要给金人的百万岁币,此外童贯承诺,在交割州的同时,金人可以将州上所有的金帛女官绅富户全都掠走——童贯根本无所谓交割过来的地方上有没有人,只要地方到手,功劳就到了。
女真缺人,但本身能够发动的余力也有限,开始从这一地区的官绅富户开始扫荡起来,他们首要钱财,而后多少抓些壮丁。另一方面,郭药师在进京受赏之前就已经意识到手下兵力的重要,交割的过程,叮嘱了手下开始四处搜刮平民当兵,于是在接下来几个月里,武、金、辽三方的这条模糊边界线上发生的事情,变成了“死也不过雁门关”这条谚语的真实写照。
金人从富户开始刮起,常胜军征的则多是贫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郭药师为了避免摩擦刻意为之。但无论如何,当两边开始接触,摩擦就一定会有。金人那边几度挑衅——他们倒也不至于这个时候就真的找武朝打一架——郭药师这边也数度隐忍,此时谈判还在进行,武朝官员不断交涉归还十州事宜,女真人根本懒得搭理,当女真那边因为摩擦恼起来,以王安为首的官,又得过去交涉、调节、道歉。至于民间,则处处家破人亡,早已民不聊生。
对于这样的状态,南面的许多人,都是清楚的,其就包括秦嗣源、宁毅这一批人。最终密侦司这边的态度也很简单:全力支援郭药师,当郭药师向武朝要钱、要兵器、要保障后勤,相府这边进行了全力的支援。而郭药师的不断抓丁扩军,倒是令得一部分进入军队的人多少有了活路。
而官那边,王安等人也是郁闷的,武朝向来是官节制武官,但到了这里,不仅事事要看郭药师的脸色,要给金人赔不是。他这样的“父母官”,在混乱的大局之下,也显得极其难堪。
作为能够被派来这里的官员,他们倒也不是没有丝毫节操或者能力,为一地父母,自然要保境安民。但治下此时已经怨气冲天,偏偏他们连伸手去管的能力都没有——郭药师的常胜军也是给他们添麻烦的因素,在王安眼里,郭药师这人专断跋扈,抓起壮丁来毫无人性,他四处搜刮钱物,送给各种官员。虽然送给自己也不能不接,但这也更加加深了他对郭药师的恶感:结交朋党以利驱人的小人!
这一切或许也只能归结于:他根本没办法管束郭药师这个眼下的大红人,还得赔着一张笑脸,作为一个官,原本北上是为了建功立业,可现在……这官当得也太没意思了!
月,紧张的气氛在这种背景下席卷而来。
自燕京被破之后,辽国已经陷入苟延残喘的境地。天祚帝流亡,耶律大石等辽国柱石或流散或西逃。正月里,就在郭药师进京受赏的时候,北院大王萧干自立为帝,聚拢辽国部众建立大奚国。萧干这人雄才大略,几度拒金人于阵前,能打金人的将领。打武人就更别说了,郭药师当初创办怨军原本就归他节制,燕京一战,也是他及时杀回。郭药师等人几乎死在他手上,对他颇有阴影。到了月,由于缺粮,萧干终于再度对武朝这边下手,出兵卢龙岭,不多时便摧枯拉朽般的破了景州,直逼而来。
气氛肃杀。
此时的武朝,虽然打着北伐的名义,能打的部队却未必有多少,尤其是在萧干这种可以与女真人打擂台的将领面前,所有人都是心头惴惴。此时的常胜军已经扩充至五万人,却仍旧还在训练当,而其麾下乡兵——也就是可以动员的民兵——号称三十万之众,在各方的催促下,当月旬,与郭药师同为常胜军一部将领的张令徽、刘舜仁所部开拨,迎击萧干。
而后,萧干于石门镇打破张令徽、刘舜仁,转眼间,攻陷蓟州。
这是真正的兵凶战危了,此时大将军童贯已经回京受赏,几度发斥责王安、郭药师,与此同时,他们联络金人,开始游说对方打败萧干,顺便将萧干交给武朝。这一交易内容在金人内部一度成为笑柄。
七月旬,秋天已经到了,绵绵的暑热似乎还未褪去。京城之,许多大员都在为南北灾情的事情忙个不停,而在这样的空隙间,许多人的闲谈,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望向北边,包括秦嗣源、宁毅、尧祖年等人,也是如此。
同样的时刻,燕云十州上,一个名叫腰铺的地方,郭药师麾下的大军终于开拨来到这里,他的前军,开始与萧干对峙起来。
郭药师骑在马上,远远的望着属于萧干的那面火红大旗,表情已经变得沉默而坚毅。他想起的是两年多以前第一次见到萧干时的心情。
怨军的组建,其实是在七年以前了。当时渤海国高永昌叛乱,辽人当时讨伐不利,被支援高永昌的女真人所败,于是天祚帝着燕王耶律淳招募辽东饥民参军,取报怨于女真人的意思,定名“怨军”。
当时的这批辽东人,只为争一口吃食而当兵,但此时的辽国也已经日薄西山,对这支军队的待遇极差。最终,“怨军”不曾取得多少胜仗,反而屡屡叛乱。两年前,当时的怨军首领董小丑等人因为打仗不利,揭竿而起,耶律余睹、萧干等人前来平叛。郭药师知道怨军绝非对方对手,杀了董小丑等人,接受招安,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萧干。
当时私下里曾有传言,耶律余睹为了一次解决怨军的叛变问题,与萧干商量,干脆这次将怨军悉数杀光,一劳永逸。但萧干心性磊落,认为“或有忠义之士一时为人胁从。岂能全部杀光”。萧干的开口救了郭药师等人一命,事情传出,大家心都对萧干感恩戴德,郭药师第一次见到萧干时便感受到了对方身上的雍容贵气,那是真正上位者的气息,不惧挑战、睥睨四方的英雄之气。
但他的心,却并未感到臣服。有的,只有害怕和渺小。
怨军在这些人的眼里,其实不算人。当初对方招募自己这帮饥民为兵,本着施舍一条命的想法,自己这些人,原本也只是想要一条命而已。然而参了军,大家同样过得不好。其实快要饿死的人能有多少想法呢,如果不是始终被克扣军饷军粮,在军队的地位比狗都不如,原本快要饿死的大伙儿,又有多少人真的天生反骨,想要叛乱?
他理解董小丑他们的无奈。也知道自己亲手杀掉董小丑等人的无奈。当他们作为反正功臣跪在萧干等人面前时,当萧干等人夸赞他们功劳时,他感受到的,仍旧是害怕。
那上面的,是老虎,而他们,甚至连狗都不算,或许只能算是蟑螂。对方可以轻松的谈论是不是要将自己上万人悉数杀死的问题。也可以轻松地将他们上万人的命留下,以表达对方的仁厚。别人觉得庆幸时,他看到萧干那气度雍容的身影,只感到害怕。
老虎伸伸爪,将面前的蟑螂懒洋洋的拨弄了一下,打了个呵欠,放过了它一条命。
此后的好几次见到萧干。身经百战的他都只感到了害怕。
这样的想法原本还没有多强烈,知道金人、武人联手攻辽,萧干等人对于非辽人体系的军队已经开始变得不信任,由于怨军的反叛历史。那一次,原本放过了怨军一次的萧干果然就要对自己等人动手,只有郭药师最为机敏,他陡然间反应了过来,鼓动众人先一步投靠了武朝。后来证明,这一决断果然是正确的。
那一天,郭药师忽然发现,他可以不当蟑螂,也不当狗,多少可以当个人。
他随后策划了攻取燕京的战斗,然而武朝同仁实在太愚蠢,萧干返回,如同噩梦一般碾压过来,他也曾想过在战场上奋力一击,然而武朝军队的溃败之迅速,打乱了他的想法,最后甚至连拼命的机会都没有,他只能在极少数兄弟的裹挟下狼狈逃走。
除了当初在营地的一声大骂,他没有对武人抱怨些什么。只有不断的扩军与抓丁,积累力量。他利用职务之便,搜刮大量金钱,一方面安顿兄弟,另一方面四处给武朝的官员们送礼,因为武朝的官员都喜欢这个。
大家喜欢,他就可以要来粮草兵器之类的支援,可以让大家在他抓丁的事情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知道一部分不满的官曾经向朝廷递过参他的折,他就给对方送去更多的钱。常胜军扩大之后,一部分兄弟已经开始变得有傲气,与金人的摩擦里,是他首先出面,按下众人的不满:“没有胜绩,你们什么都不算,全给我忍着!”
这一次萧干的南下,他也暗隐忍了许久,承受着来自于各方的压力,先是让张令徽、刘舜仁等人多少试探了一下对方的成色,而后静静地等待时机,直到此时……
浮云流转,天光烂漫,在这一片仍属于夏日的阳光下,那火红的大旗看起来就像是大辽帝国凝聚起来的炽烈火焰,在那面大旗下,有着那位如山一般的英雄,如今在这数万人对峙的战场上,就要朝这边压过来。
郭药师静静地骑在马上,犹如磐石地望着那边。只有身下的骏马仿佛感受到了不安,微微的动了动,他伸手拍了拍它的颈项,心默默地说了一句什么,脸上的表情,却只是更加的冷漠而沉稳了。
杀气已经弥漫开来。
在南方的黄河,每年春季,鲤鱼逆流登龙门山,天火自后烧其尾而化龙。
前方,那是他的龙门了……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