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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转日回天不相让
“近来仆射常在月堂呢。”李宅中近来私下流传。
裴璇近来就常常被叫到月堂奉茶。作为个终生致力于提高行政效率的官员,李林甫懂得如何物尽其用。此刻他披着苎纱襕衫,穿着软罗袴,正躺在榻上,边思考,边心不在焉地欣赏她跪在小火炉前,纤细的双手拉动风箱,不停鼓风,直到茶鍑中水泡翻滚。
裴璇取过白绫汗巾,擦了擦额上细细的汗珠。虽然堂中数只银盆中都盛满了碎冰,消暑解热,六月的关中毕竟闷热难捱,煮水煎茶则更是苦差。她见芳芷正细心地将雀舌茶末和椒盐投入水中,便默不作声地走到旁,低头用茶罗缓缓筛着茶末。
李家衣食丰裕,她每日也只做做熏香、筛茶之类的事,远比在西市酒家轻松得多,但想到身后的那个老人,裴璇眉毛微皱,手中的茶罗便顿了顿。縠纱衣袖滑落下来,露出她雪白小臂上以细绦悬系的纯金薰球。那是出自化度寺[1]的配方:她在李家能找到的所有香料中,这款中麝香的比例是最高的。
很快,芳芷向茶中灌了点儿牛乳,将茶汤注入银杯中,再交由裴璇呈向李林甫。李林甫目光瞟,那意思很明显:要裴璇先尝,这水是她煎的。
她实在烦透了被迫试毒,拈起茶匙,半晌不肯放入口中。
李林甫似笑非笑:“阿璇不愿意么?”“仆射,你家中何等细谨,甚至连熏香所用的香匕[2]也无,我便想谋刺你,也得有趁手的兵器或者趁手的毒药吧?
——我若有,断不会待到今日还不拿出。“裴璇满满吞下匙茶水,讥讽道。
芳芷已经吓得脸色煞白,拼命对她使眼色。
她低头嗅着自己袖间传出来的香气。性不会伤害自己的身体,但是麝香?这玩意儿绝对会。从小被教育要爱护身体的她,在只能这么避孕的时候,很难不产生比被强迫更深的愤怨。这分明就是被狗咬了,还得不到靠谱的狂犬疫苗么!
李林甫凝视着她,居然笑了。他挥袖让其他人退下。
“你若不喜在我宅中,我改你籍册将你放出,也就是了,何必愤恚?”他悠悠道。
像蓄力许久的拳手拳打空,裴璇口气险些喘不上来。她掐紧了袖子,双颊憋得通红,充满敌意地瞪视着他。
年老的权相放松身体,倚上背后的山枕,身上轻薄的苎纱随着动作,流水样地泛起波浪,发出轻细的簌簌声。他富于兴味地欣赏着自己这句话的效果。
“那你为什么讲碧玉和乔补阙的故事?”“因为我不会将你放出。”他富于兴味地欣赏着自己第二句话的效果。
他知道自己依然能够随意左右别人的情绪和命运。这小女孩儿只是个卑贱的妾侍,她的窘迫和愤怒,难以使他有什么成就感,但他毕竟有二分满意,甚至难得地不打算惩罚她的失礼。谁会跟只蚂蚁计较?
何况他已习惯了以别人的痛苦为食。
裴璇脑中血涌,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她想,他这种掌握切的姿态真酷,要是他年轻四十岁,自己大概会爱上他。她又想,她定要杀了他,看他的尸体被恶鼠、秃鹰分食,让剩余的骸骨暴露在酷热的阳光和阴冷的月光下。
这时,有个奴子胆怯地走进来,跪拜到地:“报仆射,杨给事来见。”
“请他凉亭坐。”李林甫翻身坐起,“将亭上的流水机关
开了。阿璇,捧茶去。”
裴璇走入凉亭,偷眼看着跽坐在花几后锦茵上的那个中年男子。他眉眼沉静,皮肤很白,坐着也看得出身量修长,颏下缕美髯,随着凉亭四周水帘激起的凉风,微微飘拂。
虽然历史学得不好,她也知道,这就是后世人口中的另个大奸臣,太真妃的同祖之兄,杨钊。他此时还未被赐名杨国忠,似乎也就还不曾拥有附着在那个名字上的切:骄奢、狂纵、不可世、独揽门下省的选官权力……以及为乱军所杀的宿命。
时间,死和生,现实和未来,在她眼前交汇。她凝视着沉檀花几上的纯金茶托,为水帘所阻的暑日阳光,似乎也带了凉水的冷气,映在茶托上,漾开片片碎影,暗淡阴沉。这晦暗使她疑惑,疑心自己是否在个真实的世界。
李林甫轻咳声,她只得提着茶瓶,将依旧滚热的茶水,斟入描金琉璃盏中。
那琉璃盏是西域之物,并不因盛入热水而炸裂。
杨钊恭敬地欠身,接过茶盏,目光在裴璇的手上转,便低头品茶。
李林甫笑道:“我家中只这种雀舌是能待客的——怕要教杨家子笑话。”
“去年的岁贡珍物,圣人都令以车载来,赐与相公[3].天下还有谁能笑话相公的茶?”杨钊笑道,“早听说相公家里延请拂林国的高手匠师,造了这凉亭,今日见,果然比王中丞家的更精致些,水车的声音亦不似王家的轰鸣震耳[4].
”他举目向外,望着亭顶飞流泻下的层晶莹水帘,水帘清气袭入亭内,凉沁肌肤,水流则注入亭外莲池中,清脆悦耳,更将尘世喧嚣暑热隔绝在外。“所幸相公赐的系热茶——在如此清冷去处,再饮冷茶,怕不是要如陈知节故例了,岂不失礼!”
那“陈知节”是个七品拾遗,在当今天子要造这种流水生凉的凉殿时,极力劝谏,皇帝便请他到阴冷之极的凉殿里,又故意赐他冷饮。陈拾遗已经冷得颤抖,皇帝犹自擦汗不停,陈知节才出了门,便腹泻不止,狼狈已极。第二天皇帝说:“卿以后论事应当仔细审慎,不要再以自身来揣度天子了。”[5]
杨钊和李林甫都是善刺上意、惯于附媚的人,对这当面折谏皇帝而以失败告终的故事自然都耳熟能详,当下同时会心大笑。
“哈哈哈!老夫安敢使杨郎失仪。况且杨郎贵盛,罡气正足,阴气不侵,也非区区拾遗可比。”李林甫笑道。
“愧煞小子——不过是有几个姊妹提携罢了。”杨钊谦恭地笑道,“况且说'贵盛',舍李相与高将军之外,当得起的,也就是范阳那位将军而已。”李林甫面色不改,目光示意裴璇。裴璇无奈,拿起水晶盘中只梨子,以小银刀削成小块,心中已由刚才的愤怒,转为渐渐被二人对话吸引。
“安将军片赤诚,为国尽忠,有今日也是应该——杨郎从禁中来,莫不是听闻了什么?”
“哦,不曾,不曾。”杨钊再度欠身,用银匙子舀起洁白果块,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他的声音在水流飞泻声中显得有些飘忽:“只是近来小子又听到些私下的议论,有人说安将军貌若忠诚,实则黠狯。”
“他都认杨郎你的贵妃妹妹为母了——说这话的人也真糊涂,难道他比天子和贵妃还聪明敏锐么?”李林甫靠在榻上,轻描淡写地道。
杨钊笑了笑:“相公这样说,自然是不错的。”转脸目视水帘外满池莲花。
“这些莲花如今盛极艳极,但七月到,日晚风催,凋零之期可待。老朽亦是如此,风烛年迈,近来愈觉心力不足,以后朝中之事,倚仗杨郎正多。”李林甫叹道。
杨钊连忙欠起上身,连连摇头。“李相折煞小子了!”
李林甫笑道:“杨郎何必太谦。——是了,圣人近来说要为梨园添置乐器,重造房宇,也不知工程如何了?花费如何了?”
“近日事多务杂,也忘禀相公:今年两京祠祭划拨的官帑,和上年宫中购置木炭的钱款,多有剩余。小子便做主拨去了梨园——圣人和贵妃娘子每日倒有许多辰光耽在梨园,想这工程可出不得差误。”
李林甫目光微凝,笑道:“我倒忘了,杨郎现领着两京祠祭和木炭的宫使之职[6].如此甚好。”杨钊再次恭敬地欠身:“小子想着,如今天下承平,臣子以圣人的心意为先,不必还如故赵城侯裴公般。”
裴耀卿做转运使时,改革漕运方法,三年省下三十万贯钱。有人劝他将钱献给皇帝,以彰显自己的功劳,裴耀卿拒绝道:“怎么能以国财求宠?”便将钱交向官署。[7]
“杨郎说得是。”李林甫悠然道,“裴兄在日,我也常劝说他的。”
他神色慈和温煦,心中却极大地不快起来:裴耀卿的功过是非,我说说也就罢了,也轮得着你个系在女子裙带上的后生家来论?裴耀卿改革粮运时,你怕还不过是蜀地个只会饮酒樗蒲的少年吧?
毋庸置疑,他不怎么喜欢裴耀卿。和他官爵相同的裴耀卿,曾干出在他朝服剑佩,郑重地到省中办公时,声称自己病体孱弱,只穿普通常服,使他尴尬的事情来——但这人的风骨他总还是敬佩的。朝中的补阙、拾遗们总以为,在皇帝要建造园林,要巡幸东都时,冒死谏诤、声嘶力竭地递份奏疏,就是风骨,但在他看来,那都是不识世面的小儿郎子们的胡白。没做过实事的人,哪里配谈什么风骨。
裴耀卿改陆路为水路,粮食不再由州县官署运送,而在河口置转运仓,逐层转运,运粮至长安的花费大大减少,而运的粮食却是从前的两倍以上,这些又岂是杨钊
你介小儿做得到的?李林甫甚至略带不平地想着,几乎忘记了自己也曾讨厌过裴耀卿。
裴耀卿和他样,是个喜欢提高帝国的行政效率的人,这点时常使他心有戚戚。在他兼任户部尚书时,他曾以极大的毅力重新估算每年的赋税、兵丁、军帑,并彻底整改税制,这是许多年来没人敢做的事。
况且他曾与裴耀卿共同做过许多事情:他、裴耀卿、萧炅曾共同呈上奏疏,反对张九龄对玄宗的建议——他竟然建议国家放弃垄断铸钱,准许私铸。
在张九龄主张宽宥那两个为父报仇而杀人的儿子时,他和裴耀卿也曾经站在同立场上:国朝法度,绝不可废!
今天你敢议论裴耀卿,明日怕就该在背后议论我了吧?——而那些议论,我可以想像。
李林甫忽然感到十分寂寞。
他从前的对手,都是什么样的人物啊:张说,宋璟,张九龄,李适之,韦陟……他们不是名重当世的文臣武将,就是血统高贵的皇室宗亲。
而他现在,竟然要忍受这么个托庇于贵妃裙裾的小子,在他面前高谈阔论!
此前他曾因为杨钊和后宫的特殊关系而格外亲重他,杨钊也的确帮他兴起过几起大狱。但现在,这小儿郎子是越来越轻狂了。
李林甫愤懑而忧伤地意识到,“开元”,已经过去快十年了。开元年间的那些让他担忧,也让他兴奋地与之对敌的精彩人物,已经老的老,死的死,或隔阴阳,或隔万里。“天宝”这个年号,就像如今成熟而丰美的时世,但这个时世,于他,竟是如此陌生。优秀的对手已经不在,危机却依旧时时潜伏。这真让人泄气。
这个时世已经不再需要他以惊人的毅力,主持重修法典和律令:经由他手,曾经删除了千三百余项、修订了两千余项条款[8].然而在这个切都已完备的时世,他忽然开始怀念十几年前终夜埋头面对那些故纸的时光。
那时他的步子还很轻快,他还不这么频繁地吃粥;那时太真娘子和她的兄姊们还没有被皇帝宠爱,他还不需要和杨钊这种后辈小子纠缠;那时他的妾侍中还没有这种敢于当面冲他叫嚷的乖张小女孩儿。他瞟了眼裴璇,忽然有些好笑地想起,方才杨钊的目光曾在她手上停留片刻——这小子当真是恃宠而骄了!
杨钊告辞之后,李林甫下令撤去亭外水帘。他不想承认,这解暑的妙法,已经使他衰老的身体不堪凉气。
“随我去月堂。”他简短地道。
裴璇心中轻哼声:尊贵如您,还不是样要苦苦构画对付杨钊的法子么?
李宅中传说,李林甫每次思考如何中伤朝中官员,便会前来这形若偃月的月堂。若他出堂时面有喜色,则计谋已经画定,那官员不日即有毁家之难。
可以想见,他这晚,想必又是失望而出。
裴璇幸灾乐祸地想着,见李林甫在榻上盘坐,闭目似有所思,便悄悄退出,却听李夫人遣人来传。
她实已说不清李家自己最不想见到的,是李林甫,还是这位主妇。这时已是酉时之末,裴璇不及吃晚饭,就颤巍巍到了李夫人房中,却见李夫人端坐在幅绘了嘉陵山水的锦屏之前,正由芳芷服侍,除去足上的编丝履,见她来,也不多话,只淡淡道:“传杖。”裴璇抖,不由颤声道:“为……”
“为你今日忤逆仆射。”李夫人斩截地道。
裴璇浑身震,向芳芷看去,芳芷避开了她的目光,脸上却显出愧色,似乎在说“我也没有办法”。
“仆射也不曾责罚奴家……”裴璇情急之下说了句更错的话,果然李夫人眉头拧,目光在灯下看去格外阴郁:“那是他宽大慈悲,我不责你,李家闺阁还有礼法在么?!仆射爱过的婢妾多了,难道个个似你这般不知礼?”很快几个仆妇鱼贯而入,抬着刑床安在门口。裴璇望着那黝黑木床,直是心胆欲裂。她忽然站起身来,从两个仆妇中间抢了出去。
身后传来李夫人的怒喝声和仆妇们的惊叫声,裴璇再管不了,拔足飞奔。
李宅院落极多,她识得的只是区区几间而已,这时天色已黑,她乱跑不久就迷了路,满目所见只有重垣复墙,回廊粉壁,月下花木的清影,房前悬挂的纱灯,耳中所闻只有唧唧虫声,和不知何处传来的、李家乐工演习新曲的丝竹声,鼻中则是温暖甜柔的花木香味,和刚刚凝结在草叶尖上的晶莹露水,散发出的清鲜气息。
明月初升,挂在随晚风轻轻拂动的杨柳梢头,光华潋滟如水。裴璇倚在条回廊下,刚刚喘了口气,就听西边传来人声,吓得跳起身来,继续向东乱跑,慌乱之下不辨方向,绕过几间院子之后,就听仆妇们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近,她胡乱扎进院后小园,在棵葡萄架后蹲下,想了想又站起身来,试图寻找更安全的所在,却不料撞到了个肩膀上。
“哎……”裴璇惊叫了声,就连忙闭口,定睛细看那人,却见他大约三十四五岁,样貌清瘦,穿身软罗绔衫,未着幞头,头发只用根玉簪挽住。在内宅中衣着如此随意,该是李林甫的哪个儿子了——她向来深居简出,何况他有二十来个儿子,她根本不认得他是哪个,也无暇去想,只带着哭腔恳求道:“你…
…你不要告诉她们!“那人皱了皱眉,显是头雾水:”她们?“打量着她,见她钗散鬓乱,眼角带泪,縠纱袖子上沾了几片草叶,鞋子也跑掉了只,雪白袜子踩在地上,不由心生怜意,道:”你休慌张——“
说话间已有几个仆妇点着灯笼走入小园,裴璇吓得连忙缩入葡萄架底,心里只求那人千万别揭发自己在这里,却听他咳了声,缓步走出,问道:“是谁喧哗?”
那为首的仆妇见了,慌忙停步行礼道:“不知四郎君在此,婢子冒犯,冒犯。”
那人道:“你们做什么?”那仆妇低头道:“是夫人叫捉拿个贱婢——她忤逆仆射,本该受罚,却大胆脱逃,不肯受杖。”那人哦了声,道:“我方在此,并不曾见得有人。”那几名仆妇听他如此说,连忙再次行礼退出。
裴璇听人声渐渐去远,心中松,坐倒在地。那人道:“地上冷——你且起来说话。”她摇摇头,哭道:“我不起来。”那人无奈道:“你惹了我父亲?”
裴璇被他触动心事,益发酸楚,又不敢大声哭泣,眼泪连珠坠落,双手抱膝,将脸埋在膝盖中。
那人叹了口气,道:“我总对阿母说,待人很不必如此严苛。便是父亲我也再劝他,他掌权日久,仇家多如枳棘,旦失势,怕是要连辇重者也不如,行事又何必太……”他显然满腹心事,自顾对着盏淡黄月轮感叹几句,才意识到裴璇还在,当下回头劝慰道:“你是哪房里的侍婢?我去代你说情,也就是了。”
裴璇泪如雨下,呜咽道:“我不是侍婢……”然而要她自承妾室身份,又如何能够?那人仔细看她发型装束,这才省得,反而微微红了脸道:“你既是……
我便无法施援于你。听我言,你不如……去求我父亲。“”我不去。“裴璇耍赖似的不肯抬头。
那人柔声道:“阖府上下,也只有我父亲能救得你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是了,我父亲喜听人褒赞他昔年修订法典之功……求情时,你不妨提提。”他的话音温柔而和蔼,但听在裴璇耳中,却也和李夫人干涩幽冷的声音没有区别。她知道这个相貌温和的人救不了自己,自己终究还是要走出这方小园,去面
对命运。
她默然站起,转身走出花木婵娟的小园。那人在后低声指点她去月堂的路径,又道:“只是我也不知他此刻是否还在月堂……他防备刺客,夜常徙几处。”
裴璇泣道:“多谢你了……只是你帮我,又不怕对不住你阿母么?”“阿母她…
…她并不是我的生母。“那人苦笑道。裴璇无心再多话,施了礼,抄小路走向月堂。
堂中灯火昏昏,李林甫倒真的还在,而且还未安歇。他赤足踏在暗红氍毹上,手中正摩挲着支尺八,那尺八显系上好竹子所制,通体光泽温润沉敛,吹口镶嵌犀角,不问可知十分珍贵。
裴璇站在门外,有些许迟疑,但体肤受挞之苦,究竟比面子重要,她径自走入跪倒。李林甫似乎毫不惊讶,笑道:“阿璇怎么又来了?是谁欺侮你了?”顺手将几上方汗巾丢给她。
裴璇再难抑制,大放悲声,抽咽道:“仆射救我……夫人要杖我……想仆射你为国修订法典二百卷,删改三千余条,自然劳苦功高……可难道在自己家里,也要如此严厉,依法执事么!”这是那人教她的,她嚎啕大哭,终究还不曾忘了这救命的要紧话。
李林甫听了,果然目光中稍有触动,笑道:“可你忤逆于我,夫人责你,也是应当。”裴璇连连叩头,哀哭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她是21世纪的人,叩头这等在古人看来有辱尊严的事,她做来并不特别别扭,但此时也不由有些心酸,为了逃脱顿杖子,她竟然要来求这个自己最恨的人庇护。
“中元节将至,拿刀动杖,弄得血肉模糊的,倒也不吉。”李林甫目视个婢女,婢女会意,便轻手轻脚地退出,去禀告李夫人。李林甫蔼声道:“好了,快去洗洗脸,瞧这乌眉皂眼的,却像什么。”裴璇听他温言,倒险些又哭出来。
她依言擦脸换衣,回转月堂时,只见李林甫将尺八举在口边,启唇送气,正悠悠吹出段曲子来。她知道他雅擅音律,当下不敢打扰,退到边低头凝听,但听曲声悠长清越,穿轩透户,直飘向堂外宽阔的莲池池水上,在天际渺渺灿烂星汉,和水面点点潋滟波光之间,回荡不绝。裴璇遥望窗外,只见池畔有白鸟为曲声所惊,扑棱着翅膀飞起,盘绕池边垂柳匝地柔枝,久久不去。
却不知何时,李林甫已放下了尺八,低声叹道:“终究是老了,有的音竟已吹不上去了。”神色竟颇为萧索。裴璇观之不忍,低声道:“仆射吹得是很好听的……很好听的。”她向来没什么文化,翻来覆去也只会说好听二字,倒逗得李林甫笑了,道:“宣父说'巧言令色,鲜矣仁',你没有巧言,想必是真心的。”
要她在身边坐下。
裴璇拿起那尺八端详,只见第二孔间以极细致的笔法雕画着只凤凰,作引颈而鸣之状,毛羽鲜亮,姿态鲜活,不由赞叹匠人巧手。李林甫道:“这是二十几年前我还做国子司业时,诸生送给我的——我不许他们胡闹立碑,他们就送了我这个。”国子监诸生为他立碑的事情,裴璇还真听柔奴说过。李林甫在国子监,很是雷厉风行,振作纲纪,因此学生们出了这么个馊主意,结果李林甫见到石碑,疾言厉色道:“林甫何功而立碑,谁为此举?”[9]
她忽然感到这个人真的很难定义。他是权臣,是奸臣,也是忠臣;他代替皇帝,为这个庞大的帝国而终日操劳,却不容许任何官员违反他的意思;他修订法律,改善吏治,却为了让自己将权柄捏得更牢固,而不惜违反些为人臣子的根本原则……
“你有喜欢的曲子么?不妨试着吹吹。”裴璇脸色红:“奴不会。”李林甫道:“那么唱将出来,也使得。”裴璇凝神想了想,低低唱起段后世的旋律:“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许认识某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她并未唱出歌词来,只是轻唱旋律,是以李林甫也并不知她为何突然泪下沾襟,只是取过尺八,依她所唱音节,逐个依记忆吹出,又加补正删改,增添了几段,竟比后世的原曲更为雅致清婉,引人愁肠。他微笑道:“这调子很是清新可喜。阿璇你从何处学来?是你父母教你唱的么?”
裴璇擦了把泪,小声道:“不是,是我自己听到的。我父母……他们经商在外,从不管我。”
李林甫温颜道:“难怪,难怪。好可怜的小女娘家——倒是我的不是了,引动你心事。这曲子似还未完?”
裴璇怔了怔,不觉哑然。那后面是“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她怎么也不能对李林甫说这话吧?
记忆中的那袭如雪的麻衣,那张略带风霜的清俊容颜,忽然又在她脑中浮现,她鼻翼轻皱,似乎还能嗅到那日他身上的淡淡酒气。
那——是和这个老人袖间的凤髓暗香所不同的气味。
裴璇忽然抬头,直直地看向李林甫。
她知道自己和那个人的距离,已经不可能更远了。
那么这个人要她做什么,她又何必抗拒呢?
——何况,他的态度也挺令人愉快的,不是吗?
她自暴自弃地想着,却听到他吩咐婢女:“我累了,叫芳芷去柳堂吧。”说着,就见他手执尺八,起身出门,且走且吹,洒落地清澈乐声,乐声婉转清扬,正是那首《我只在乎你》。
裴璇脸上烫,她本以为,他会趁势要挟她服侍他就寝的,甚至艰难地做好了心理建设。
她走出月堂,倚着池畔细柳,呆望池中洁白莲瓣。想必莲花也知秋之将至,来日无多,因此拼命绽放最后丝生意,在夜间也格外恣肆热烈地美着,白如霜雪的花瓣间,娇美莲蕊散发出阵阵沁人香气,由夏日舒爽晚风徐徐送入鼻端,使人心醉神驰。
裴璇抱膝坐在莲池边,沐浴在皎白月光里,不知不觉竟睡着了,自然也就无缘见到柳堂内室帷帐之中正自上演的幕:
“是你故意通报夫人的?”李林甫以尺八尾端,恣意挑逗女子雪白胸乳上那两颗小小娇红,尺八如笔般在床头银釭的焰影中且晃且点,如画山水,如作草书。
女子吃吃娇笑,不停躲闪,却并不真正躲到他尺八所及的范围之外。她只穿着件红绫抹胸,在嬉戏中抹胸也已掉了大半,暗红绫子恰巧在她纤腰间晃来晃去,情景极是香艳。她擦去额头抹香汗,娇嗔道:“难道仆射不是这个意思么?
不然她怎么会来求仆射?仆射偏疼她,奴奴还不是为了仆射有这机缘?“
“哈哈!你这小妮子,倒来揣摩我的意思。”李林甫放下尺八,侧身躺倒。
芳芷乖巧地爬上床来,为他解去腰间丝绦,除去罗绔,却被他按住了手,目光向下略略扫。芳芷嗔道:“仆射你真是天下第个坏人!分明是裴家妹妹燃起的火——倒要奴奴来熄!”低头含住他那物事,舌尖轻舐轻挑,果然那物事不刻便在她湿热小口中更加涨大起来。芳芷再也无暇说话,便只专心吮弄。
近年来的李家侍妾,大多生就副樱桃小口。这固然是人之通性,自古到今,都爱唇齿纤巧的女子。在李家,却也另有个原因:李林甫年纪渐长,那里的尺寸自也渐不如前,自然非要口唇较小的女子,才能显得他雄伟依旧。
他由着芳芷轻舔慢弄,心中却刻不停地在琢磨杨钊的事。杨钊若是能够知道,想必也甚为荣幸:但凡天下男人,得享床笫间这种无可比拟的极乐之际,恐怕都只顾细细感受那既湿且热的销魂滋味,再没有第二人能分心他事的。而这个权倾朝野的男人,在由姬妾卖力服侍时,居然还在想着如何扳倒他!
芳芷见他虽闭目微笑,却并没有进步的意思,不由有些气馁。和裴璇不同,她自知出身卑微,能做李林甫的妾室,于她乃是天大之喜。因此她心想生个孩子,以为来日之保。而生孩子,自然要……
她跪在他身边,右手依旧扶着他那物事,左手则轻轻抚过自己白嫩酥胸,渐次至于修长双腿之间,轻轻沾染抹湿滑爱液,在灯影中轻轻抖,笑道:“仆射,人家已湿成这样了,你不——”纤指微屈,只见那抹透明液体在她两指之间微微颤抖,欲断不断。
李林甫斜睨她,笑道:“我今日有些累了。不然你自家上来——嗯?”芳芷双颊微红,道:“柔奴精擅这个,奴怕不比她,教仆射笑话是小事,服侍不好可就是大事了。”李林甫淡淡笑:“无妨。此间只有你我,我笑话谁,难道还笑话自己的女人么?”芳芷眼波流转,喜孜孜地道:“仆射专会说这些话儿哄人。”
又在他那物事顶端轻轻舔。她丁香小舌舌尖的津液,在银釭焰影中闪,格外诱人。李林甫看了,也觉心神荡,笑道:“促狭鬼!”芳芷这才分开双腿,跨坐到他身上来,大腿内侧的柔嫩肌肤与他垂老发皱的肌肤相触,她竟也不觉什么,手扶,便缓慢地开始上下动作。李林甫凝望她轻颤的雪白胸乳,心道:这妮子虽不如柔奴丰润,但这份风情却也不遑多让。
她独有处是他最为喜爱的,便是她在床上无论多么兴动,也从不呻吟出声,即使畅快到了极点,也会拼命咬牙忍住。那使他有种主宰者与强迫者的快感。
李林甫直认为,自己和武周时代的酷吏来俊臣有个共同点,就是他们喜欢看到正人君子屈服忍辱的姿态。反映到床笫间——便是贞洁烈女们强忍羞意,却又不得不乖乖奉承他们的娇羞模样。他笑了笑,伸手轻轻抚摸她与自己身体交接处,果然她脸色益发羞红,身体拼命摇晃,目光迷离,却终究不肯叫出声。
芳芷背对灯光,因此她纤细腰肢便在身前投下片阴影。李林甫沉在那片不停晃动的阴影里,忽然感到种史无前例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使他想起今天与杨钊交谈时,这倚仗姊妹的小子那种对他不再恭谨如常的态度;他闭上眼睛,再张开,可他纤细柔美的爱妾的身体,似乎还是忽然变成了方使他恐惧、沉沉压着他的巨石怪石。他的手摸到枕畔柄镇枕的玉如意,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已是汗水淋漓。他突然开声道:“你下来。”芳芷早已感到了他那物在自己体内的变化:她惶惑地翻身下来,颤声道:“仆射,奴……”
李林甫挥手令她退下。
(待续)
[1]化度寺:《香乘》第十三卷,唐长安化度寺配方。
[2]香匕:用以剔刮香末的玩意儿……然而我也不是很懂,该是锐器罢。
[3]资治通鉴卷二百十五,天宝六年条。
[4]《唐语林》:天宝中,御史大夫王鉷有罪赐死,县官簿录太平坊宅,数日不能遍。宅内有自雨亭子,檐上飞流四注,当夏处之,凛若高秋。
[5]《唐语林》:玄宗起凉殿,拾遗陈知节上疏极谏。上令力士召对。时暑毒方甚,上在凉殿,座后水激扇车,风猎衣襟。知节至,赐坐石榻,阴霤沉吟,仰不见日,四隅积水成帘飞洒,座内含冻,复赐水屑麻节饮。陈体生寒慄,腹中雷鸣,再三请起方许,上犹拭汗不已。陈才及门,遗泄狼籍,逾日复故。谓曰:“卿论事宜审,勿以己方万乘也。”
[6]《文献通考》:洪氏《容斋随笔》曰:“杨国忠为度支郎,领十五馀使;至宰相,凡领四十馀使。第署字不能尽,胥吏因是恣为奸欺。《新》、《旧唐史》皆不详载其职。
按其拜相制前衔云'御史大夫判度支,权知太府卿事,兼蜀郡长史,剑南节度、度支、营田等副大使,本道兼山南西道采访处置使,两京太府、司农、出纳、监仓、祠祭、木炭、宫市、长春九成宫等使,关内道及京畿采访处置使,拜右相兼吏部尚书、集贤殿崇元馆学士、修国史、太清太微宫使。'自馀所领,又有管当租庸、铸钱等使。以是观之,概可见矣……
[7]裴耀卿改善漕运,及裴耀卿穿常服事,见两唐书裴耀卿传,文长不录。
[8]《剑桥中国隋唐史》中玄宗部分,篇幅过长,不录。
[9]《封氏闻见记》:开元中,右相李林甫为国子司业,颇振纲纪。洎登庙堂,见诸生好说司业时事。诸生希旨,相率署名,建碑于国学都堂之前。后因释奠日,百寮毕集,林甫见碑问之,祭酒班景倩具以事对,林甫戚然曰:“林甫何功而立碑,谁为此举?”意色甚历。诸生大惧得罪,通夜琢灭,覆之于南廓。
天宝末,其石犹在。
……最后,李林甫真的擅长音律,如唐书中所说。啊,老文艺青年。要是您不是个奸臣该多好?可惜,世间不如意事常七八,海棠无香,红楼是坑,啧啧。
……最后,请允许我再意淫下那支华丽的尺八。作为个吹箫多年但是从来不曾拥有过支贵重好箫的文艺青年,请容许我对李仆射发出仇富的怪叫声。
……最后,回某仙:虽然写的是穿越,但我认为,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唐朝人穿越到今天,如果他知道今天的警察,就是那时的“武侯”(巡街士卒),他绝对会怕的。
也许因为我虽然写穿越,但总是可笑地认为自己在尊重历史,所以我并尊重历史中的那些礼教和权柄。就像我说过的,穿越之后,最难的就是搞到户口,尤其是在唐朝管辖这么严格的时候。能搞到户口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她还敢不遵守游戏规则?
另外,小裴既然是21世纪的女性,贞操观肯定没那么强,所以她会认为,既然命运已经这样了,早接受晚接受都差不多……但她会第时间想到避孕,这个应该说是现代人的独特之处。
第五章楼上春风日将歇
灞桥上的柳条黄了又枯,枯了又绿,绿了又繁,弹指处却又是年辰光匆匆流过。桥头,垂柳依旧迎风拂动,枝叶瑟瑟轻响,就如在过去的几百年中样,冷眼观阅这桥上车马川流,来迎去送。
此时,正有列车队停驻在如烟垂柳旁边。刚刚被贬汝阴太守的萧炅,素衣布履,正在拱手和几位同僚道别。
有人递上杯桑落酒,好言劝慰:“萧兄,颍州离天子京畿,究竟还不甚远,也算万幸。”萧炅目光落在杯中清澈酒液上,苦笑道:“贤弟不必相劝,这原不是我初次贬官。只不过十几年前那回,我是西出武功,这番,嘿嘿,却是东出潼关,还我故郡。”来送他的都是亲熟之人,自然都知他那次被贬官的缘由,便有人道:“想兄定可东山再起。上回不也是么?”
“那回的罪名,不过是'不学无术',此番却是贪赃舞弊,败乱法度,只怕再无还京之期了。”萧炅嘴角上扬,益见苍黄肌肤纹路深刻。他举起酒杯,口饮尽,凝目注视银杯杯腹白鹤花纹,笑道:“想来此去颍州,罪臣难再有如此精美器物。”他语意太过苍凉,时众人俱无话可说,或低头叹息,或转眸目视溶溶灞水。忽然辆车中传出孩子啼哭的声音,只听有孩子叫道:“阿母,我不要去汝阳,不去汝阳!小五儿、阿喜哥哥、瑶奴哥哥他们都不去汝阳,我也不要去!
我们七夕还要抓蜘蛛哩!“话音尚自颇为稚嫩,想来孩子年龄太小,尚且分不清”汝阳“”汝阴“。
萧炅苦笑道:“是我的第四个孙儿。小儿郎家不解事,倒教诸君见笑。”任由那孩子哭泣,并不出声喝止。萧家也是河南旧族,门风清谨,这时萧炅却竟然颓唐至此,任孙儿啼哭失礼,众人都不由黯然。却听萧炅又道:“如今远离京师繁华,闭户读书,未为不美。只是炅今有罪,诸君相送至此,已属厚谊,炅自心知,快请回罢。”众人皆知,萧炅是李林甫倚重的心腹。此番萧炅被贬,皆是吉温为杨钊出谋划策,要削去李林甫的膀臂。去岁杨氏三位姊妹皆封夫人之后,杨钊恩幸更隆,此际炙手可热,像吉温本是李林甫手下的得力干将,却也转而投向杨钊门下,以求汲引。众人内心中确也不愿因送萧炅,而得罪于新贵杨氏。有人顺势道:“既如此,萧兄便起程罢。我辈期见萧兄泽爱黎庶,早成美政。”便折了柳条递与萧炅。
这时,忽然有阵促促马蹄声响起,骑绝尘而至,堪堪奔上桥头,马上人手腕微扬,那马疾奔之势登时止住,桥上官员大多识马,便有人赞道:“当真好马,奔若风雷,定如山岳。”却见那乘者翻身跃下,径自向萧炅走来。
他穿的双鹿皮靿靴,浅绯绸袍上,由暗金细线绣成许多对鹘图案,鹘鸟意态威猛昂扬,口喙尖利,形似长刀。那人则薄唇紧抿,双目细长,显得颇为阴柔。
他面上虽微笑着,可那笑意却似并未到达眼底。时值夏末,秦中犹自炎热,然而众官员见他的笑,周身肌肤上都似漾起了层寒雾。便有人悄悄移开几步,离萧炅远了些。
却见那人深深拱手,向萧炅道:“相送来迟,冀萧兄宽宥。”萧炅唇角微颤,略有些斑白的髯须抖了几抖,终是笑道:“吉郎何太恭之甚也。我不再为京兆尹,君不再为万年丞,何必如此?”吉温眉毛挑。他和萧炅这对旧日的冤家,此刻同时忆起,他曾得罪萧炅,而萧炅却不巧做了他这个万年县丞的上司。那段日子他如水火熬煎,忐忑惶恐,幸亏高力士为他周旋说和。后来他也同为李林甫所用,二人面上团和气,然而当初的恐惧他从不曾忘,更何况他明白,李林甫只是看中了他罗织罪名的才能,而对有干才的萧炅,却是全心全意地倚重。杨钊借他的计策,发萧炅贪赃之罪,他知道杨钊在利用自己,就像当年的李林甫样。
然而他不介意这样的利用。
此刻萧炅以失败者的坦然和落寞,主动提起那段使他耿耿于怀的历史,吉温却不再感到愤懑。他微微笑,注满酒杯,清浅笑容带着胜者的淡然讥讽,那讥讽因其淡然,而格外有味:“温曾为兄属官,如今想来何其有幸。昔年得聆兄训诫的那些时日,当真令温怀思不已。”他姿态恭谨,双手捧杯,杯中酒液微微荡漾。
萧炅喉结动了下,最终接过银杯,执杯道:“吉郎,我昔日做户部侍郎,曾为尚书左丞严公挺之逐出,你可知是甚缘故?”吉温愕,他知那是萧炅平生极为尴尬之事,却不料萧炅此刻竟然自揭伤疤。饶是他心性细密阴毒,也猜不出对方用意,当下含糊道:“听说是文字争执。”萧炅哈哈笑道:“甚的文字争执!
以我才学,焉能和严公有甚争执?吉郎你当真抬举我。那是因我将《礼记》中的伏腊二节日读成伏猎,严公道:'焉有伏猎侍郎?'故而逐我出省。我当时很是记恨,自谓非无才识,何必非要读古人的书。如今我终于得闲,从此长日漫漫,深柳堂中,落花影里,闭户读书,正好补补我少年出仕,不学无才的缺憾。“
优雅微笑,举杯饮尽。阵风来,数片鲜绿柳叶轻轻掉落,其中片落在萧炅幞头上。他伸只修长右手,轻轻拂去叶片,这无意间的小小动作,流落出的姿态却清贵如昔,似春风中的玉树,摇曳间,都带着清华旧族独有的、难以磨灭的灼灼光彩。
吉温有些艳羡又有些嫉恨地望着萧炅,那珠玉般的光彩是他终生无法企及的。
他是吉顼的侄子,叔叔虽然曾在则天皇后朝为相,且是首开返政李唐之议的唐国大功臣,但他生前没能给予他们子侄辈任何提携臂助,死后,亦只得到了被睿宗追赠的个虚衔。吉温独力从卑微的新丰县丞做起,向上艰难攀爬,谄事媚附所有他遇到的高官显宦,才终于有了穿上五品浅绯官服的这天,而他萧炅只为姓萧,便比他省了千百倍气力,年少为官,路高升。
不论有意无意,萧炅只用“少年出仕”四个字,就深深地刺痛了他,那四个字提醒着他自己浅绯袍服下暗藏的无尽委屈和窘迫,它们永远不见天日,就如自己从不能真正为人所重的命运。
他咬咬牙,笑道:“说来我还有件薄礼要呈献太守。”他不经意似的咬重了太守二字,从袖中掏出件物事来。
当即有人轻声道:“噫,磨喝乐么?”“这般华彩贵重,倒是珍奇。”却见吉温取出的正是尊磨喝乐,雕的是个白胖童子,身着荷叶色衣裙,颈带璎珞项圈,手执枝初绽莲花,童子笑口张开,齿白唇红,极是惹人怜爱。那童子周身光华流溢,肌肤细腻温润,原来这磨喝乐却不似时俗以蜡烧制,竟系纯以象牙雕镂而成。童子手中所执莲花则是同色玉石雕就,而颈中璎珞亦是真正宝珠串成,颗颗珍珠般大小,灿烂晶莹,眩人眼目。
萧炅盯着那尊珍贵已极的磨喝乐,也不由有些怔住:“这……”
吉温得意于众人的反应,此时他的笑意才算真正到达眼底。但他极快地掩了那抹笑意,道:“太守门庭高贵,自非眼浅之人,我能送的,太守只怕都瞧不入眼。我思来想去,当真只有这件物事,太守或者用得上——”他转脸看看那辆发出孩儿哭声的车,“送给孩儿玩耍,小儿郎家想必欢喜。”
众人都不由得有些发愣,吉温这分明乃是有备而来,送这礼物,则是讥嘲萧炅,此去再无大用,只能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却见吉温目光流转,在众人面上俱扫了扫,众人虽有不平,却声也不敢出,心底只觉煎熬,只盼这位不在刑部供职、却深谙罗织经的郎中不要再看自己。吉温笑道:“众位,我这薄礼却不好么?”便有胆小些的附和道:“想吉郎选这礼,该是用尽了心思,好极,好极,另出新意。”
萧炅自已会意,拿着磨喝乐瞧了瞧,真想将它投入桥下川流水之中,却终究是不能,他涩然笑道:“也好——”话犹未已,却见远方又有队车马缓缓行来,拉车的皆是稳健肥牛,更有武士骑马当先护卫,武士所乘俱是万中无的大宛良马,七宝鞍鞯在明媚日光下光华夺目,队列井然整肃,速度整齐划,在桥下渐渐减速,齐停住。便有人掀开当先那辆车的青绮车帘,扶下个人来。那人缓步上桥,华丽衣裾为夏日河上清风拂展,便如黄昏来时慈恩寺塔上笼罩的半幅绚烂暮霞,如云如锦。
众人不消看清那人的模样,只看这阵势,已知是当朝宰相来了,只齐齐叫声苦,恨不得将身子化作柳叶随风飘开。个魔王吉温,已让众人大感吃不消,如今他旧日“主人”李林甫竟也来了。
却见李林甫由儿子李岫扶着,慢慢走来,连吉温在内,众人连忙施礼。李林甫花白头发丝不乱,腰间数枚紫玉带銙明润斑斓,足下编线履子不染点尘,还是养尊处优的台阁宰辅模样。他垂老的身影如尊孤绝挺立于天地间的神像,如此傲然而又如此高华,这灞河上的濛濛水雾,紫陌中的滚滚红尘,竟似不能沾惹他半分。
他随意抬抬手,笑道:“今日我原为私交而来,既非在鸾台凤阁,大伙儿不必多礼。”温和如春阳的目光稍微转,掠过吉温面庞。
那瞬间吉温只觉得好静。潺湲的灞水不流了,栖于翠柳枝头的黄鸟白莺不叫了,沿河茂密草花丛中相逐相戏的彩蝶不飞了,四野农家的袅袅炊烟停止了飘动,连远处缭绕秦岭起伏山脉的缥缈云雾都似乎停滞了。他便不觉抖了抖,牙齿发颤,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腰也微微弯了弯。
他听见自己垂死挣扎似的,从喉底发出滞涩的声音:“仆射来送萧兄,真是情深意厚,体惜臣僚。”李林甫笑容温煦,道:“吉郎不是也来了么?若论情谊,吉郎又岂不深不厚。”吉温只觉他似乎字字皆无所指,又似乎字字皆有所指。他此生还从未遇见过任何人,能像李林甫这般,即使在亲他重他之际,都能让他生出战栗和畏惧,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更别提此时他们都已心知,他背叛了他。
吉温颤抖着道:“仆射过奖。”有人乘势笑道:“既是如此,不若咱们暂且退下,留仆射与萧兄叙话。”便告辞着离去,李林甫也不挽留。
也只在片刻之间,喧闹人声便如河岸风烟,悠悠散尽,独留桥上李家父子,与萧炅家人。萧炅这才趋前两步,握住李林甫的手。
他先前面对诸友,是颓废沮丧,面对吉温,是气度不改,此时见到这与自己相交三十载,亲重自己有如手足的恩相,才真是真情流露,低声道:“相公,仆是戴罪之身,何敢劳你鞍马烦劳,跋涉相送……”语未尽,喉头哽咽,已是说不成话。
李岫的嘴唇抖了抖,默然退到边,极目遥望灞河流水滔滔东去,但见天水相接处细若线,渺渺茫茫,愈远愈微。他寂寥地想着,此刻与父亲话别的萧炅,很快便要消失在比那流水尽处还远的连云山岭中了吧?他回眸看了下父亲,忽然觉得他的身影从未有如此日之孤单。
李林甫反握萧炅颤抖双手,也低声道:“你放心……我说过,我定要救你。”
直到此时,他凝重若山岳的姿态,方才有了个缺口,线漏隙,如山腹石扉悄然洞开,隐隐漏出清冷雾气。他嘴唇颤抖,话音也有些飘忽,不知是情思触动,伤感难抑,还是自知缺乏履行这诺言的底气。
萧炅摇了摇头,苦笑道:“仆射……不必再为我多费心机。”他瞟了眼斜倚桥栏、若有所思的李岫,郑重道,“我的心意,仆射素所知晓。还望仆射多多保重,努力加餐,自爱自身,来日勿令儿郎辈有……黄犬上蔡之叹。”李林甫和萧炅都非饱学宿儒,然而这秦朝名相李斯失宠得罪,终于被杀的凄凉典故,自来做过宰相的,却无个不知晓。李斯被腰斩之前,曾拉着儿子的手哭泣,自叹如今欲求昔日牵犬擎鹰,与子弟们出上蔡东门嬉戏玩乐的时光,也再不可得。这话若是出自旁人口中,不啻为恶毒诅咒,李林甫定要大怒,然而此刻由他最为倚重的部属说来,他只觉其诚,只觉其哀,只觉其惊心动魄,只觉其雷霆万钧。寒意如渭水秋风席卷而来,沁入心肺脏腑。
他怔忡片刻,郑重道:“你的心,我自然是明白的。我在朝中多年,根基深厚,想杨家子究竟还动不了我——咸宁赵奉璋揭发我的'罪状',那赵太守的下场你也见了,御史台还不是杖死了他?汝阴也不算远,我还将时常给你写信,长安有什么时新玩意儿,我也遣人给你送去。”
萧炅苦涩笑,道:“举目见日,却不能见长安。谁谓长安不远?倒真是对不住了,恩相,我此后不能时常在你门下,为你倾尽绵薄……”他连连摇头,终于泣不成声,远望秀丽峻拔,直入云间的终南阴岭,远望凝结秦中滋阜川原灵气的锦绣都城,远望他已看不见了的,芙蓉开遍、锦鲤浮游,犹若瑶台仙馆的曲江池苑。这河山,——真是美得让人欲断肠欲心碎的河山。他们曾共同站在咸阳原上登高指点,谋划如何让这河山更为繁华绚丽,他们也曾在深宅内室交心深谈,试图扼杀这盛世中所有不谐的细碎声音,然而现在他终归要先步离他而去。
李林甫放开萧炅双手,扶住桥栏,他身体动也不动,紫罗袖口却微微颤抖,他铁石的心肠,在今日却像初春冰雪,被萧炅的热泪与忠告融化。指上美玉戒子因他用力扶握栏杆,而被坚硬白石擦出缕缕痕迹,他竟也不觉,只是借由石料阴冷的温度慢慢镇定。他寂然想起,这灞桥如今另有别名,叫做销魂桥,取自江淹“黯然销魂”的旧句,然而任凭客子游人断尽柔肠,销尽忧魂,这桥还是如此冰冷生硬。他深深地吸气,似要将这饱含水分的灞河凉风,尽皆吸入滚烫肺腑,荡涤多日来的烦怨和忧思。
半晌,他回过头来,淡淡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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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璇坐在床上,借着银釭跳动的焰影,正在看书。她浓密睫毛投下淡淡阴影,直显得那双秋水般的眼眸格外黑白分明。窗外隐约传来唧唧虫声,伴着书页翻动的轻响,愈发衬得这室之内小小天地的安静美好。
忽然门扇轻响,有人走了进来。她知道只有个人能这么随意出入她的房间,下意识地便将伸直的双腿收回,改成盘坐:她终究不是天生的古人,始终不曾习惯跽坐或盘坐,独处时便每伸开了腿,放松关节。
“看的什么书?”他在桌前随意坐下。
“李翰林的诗。”裴璇并不因为这是李林甫所不喜欢的诗书而担心:他给家中众人的自由还是很充裕的——只要你别拿这些诗文典章去烦他,或者在他面前夸耀才学。
李林甫爱她双手,因此特地下令她不必做女红针黹,这倒恰好掩盖了裴璇其实无所长的尴尬。她有此“特赦”,李家诸姬很是妒羡,故此这几月来她便躲在房里读书,极少出门。李白的诗后世多所流传,妇孺能诵,于她最为亲切,她便借了卷抄本来读。
李林甫唇角讽刺地牵,他想起了那个狂傲才子的模样,世人都以为他不喜欢他,所以设法排挤他出京,却不知他诬构中伤了那么多人,这回却实是受了冤屈。李白空有襟抱,空负才思,却并没有仕宦和经济的才能,圣人早已看得清楚。
他也知道在他杀了李邕、裴敦复之后,李白曾经悲慨作诗:“君不见李北海,英风豪气今何在!君不见裴尚书,土坟三尺蒿棘居!”但他懒得计较,因为不值得。
文章做得漂亮的人,除了苏珽和张说,还没有谁能真正掀起什么风雨波澜,张九龄不能,李邕不能,李白也不能。他老了,他要把力量集中在值得用的地方。
听说李邕临死前口鼻流血,曾咬牙切齿地说,要在奈河桥头等他。李林甫忽然想,他真的会在那里等他么?那么三庶人会不会,韦坚会不会,李适之会不会,皇甫惟明会不会,赵奉璋会不会?
焰影飘摇,他忽觉眼前诸般桌案器物都如映在水中的虚渺倒影般,荡漾起来。他定了定神,瞥见裴璇惊诧的脸色,才察觉自己无意间将那几句诗念了出来。
李林甫笑了笑,道:“他的诗究竟满朝夸说,想必是有真味的,读读也无妨。
不过我看,库部王郎中的诗更好。“
这王郎中便是王维。他此际官阶虽仍不高,但他三十年前年少登第,风姿郁美,才调无伦,更兼出身太原王家,曾教西京诸多闺阁少女动心,裴璇也听李家年纪较大的女子说过。王维十五岁奔赴长安,少年时代便是诸王座上佳客,被众多豪右视为师友,几十年来仕途蹭蹬,并不得志,文名却流播两京,举国敬慕,是以裴璇听便知他说的乃是王维。
李林甫夸王维,本是因为王维在华清宫温泉曾奉诏和过他诗,对他有所赞颂——无论真心与否——在他眼中自是胜过那不识时务的李白。但他却不知王维的诗,在后世被极大程度地神化和模式化,诸多论者们提到他,便是满口“禅意”
“画意”,裴璇上学时便死活听不懂,时常腹诽,心道所谓禅意怕也都是人云亦云罢了,当下笑道:“看也看不懂的,好多字都不识得,无事凑趣罢了。”此时刻印刷虽已出现,却多只用于佛经,普通书籍还是靠人抄写,她看那些不甚整齐的繁体字本就糊涂,何况古人又有许多异体字,她这种“腹内草莽”的人自然为难。有时她甚至暗自认同李林甫“苟有才识,何必辞学”的说法:搞政治,只要懂得人心懂得世情就好了,学那些千八百年以前的典籍干什么?
李林甫见裴璇神色不似作伪奉承自己,也不由得笑,适才的诡异联想却仍是盘绕脑中不去,使他神思昏昏。裴璇见他
神色有些异样,问道:“仆射,我换盏热茶来?”
李林甫摇手:“不必了——你坐过来。”
裴璇依言挪过,却忽然被他拦腰抱在怀里。她吃了惊,有些紧张:被迫侍奉他也有二十来次了,但每次和他作这样亲密的接触时,她还是时常生出些微恐惧和抗拒。
然而她很快察觉,他并不像要有更进步的举动:他将头埋在她的颈中,她感到他呼吸的热气。他竟将身体大半的重量压在了她的身上,他疲倦得如此沉重。
“仆射,你……”“嘘。”他轻声道。
他信任她。他看得出,这个小女孩儿虽然曾经当面忤逆他,却恐怕是最不会对他造成伤害的个。在浊世中,在朝堂上,这就是那种最为他所轻鄙的、耿直而善良的,张九龄、严挺之式的性格——但是在闺闱之中,这样明亮洁白的天性,却令他珍视如宝珠。
当然这珍视也是隐秘而谨慎的。他不会对家中的女人们彻底交付、诉说他的信任,她们距离他的生活太近,能够触碰到他太多的细节。这太危险。他曾和武惠妃同谋:那时他心里甚至有丝丝轻视,轻视皇帝的不谨慎,他竟能让这个武家的女子影响他那么多。
于是他只是嗅着她鬓发肌肤间的香气,握住她柔嫩小手,淡淡地道:“有些累罢了——今天萧炅走了,我去送他。”裴璇蹙了蹙眉,显然不甚清楚这消息的意义。
李林甫有些好笑地想,他也是真的累了,居然会和这么个痴娇女孩儿家说起萧炅来。他决定用种最浅近的方式告诉她:“你知道朱雀天街上铺的细沙么?
那就是天宝三年,萧炅做京兆尹时,下令从浐河运来,铺在路上的。“
果然她眼睛瞪大了。“那他可真是个好官。”
裴璇做学生时相当不爱学历史,对天宝六年之前的唐史本不甚熟,平日也就不敢谈及,生怕被人看出她不是当世之人的破绽来。她只模糊听说从前朱雀大街上都是灰土,雨后尤其泥泞,因道路难行,皇帝常常被迫下令罢朝。后来便有了这层“沙堤”,官民受益,盛赞萧炅的做法,只是近几年来大家渐渐习以为常,也就不大说起。
李林甫微微笑:“是呀。”他伸手抽出她绾发玉簪,她头如瀑青丝登时流泻下来。他再度将头埋入她漆黑秀发间,声不响。
忽然“剥”地声轻响,床头银釭灯焰跳,灯花爆了开来。
裴璇本已有了些困意,朦胧中却感到,李林甫拢住她后背的手重重抖了抖。
她迷糊地睁开眼,看着他伏在自己肩上的斑白头发,心中渐渐浮起层稀薄的怜意。
他像她的敌人,也像她的父祖,然而此刻他甚至也像她的孩子。她柔声道:“是烛花。”然而李林甫终究无法继续安睡。他忽然站起身来,对着案头菱花镜台整理衫绔,语不发地走了出去。
裴璇推开窗格,只见明月在天,清辉如洗,李家池台楼阁浸在溶溶月色中,褪去了白日的华贵艳丽,惟余片清雅温柔,他却不知向哪个方向去了。她听见花木暗影里有宿鸟为他脚步所惊,扑棱棱乱飞,满庭花草的芳馨,似乎也为他的匆匆步伐荡开角,越发迷幻而不真实起来。裴璇不由轻叹声。
却不知此刻,那孤独的老人,心中也在和她想同样的问题:若不能得夕之安寝,不能尽日之欢笑,那么蟒袍玉带,丽服高馆,究竟又有何趣味?
所不同的是,这个问题,于裴璇只是瞬间的幽幽叹,而于李林甫,却是他始终在努力弹压、却久已猖獗于他心底的恶魔。他尽可以除去任何他不喜的人,但对这无时不在,无法可除的心魔,他终归是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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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促狭鬼!”杨钊恨恨地把虢国夫人遗下的帕子摔到几上,自语道,“勾起人的火来,又说要进宫谒见宅家!”
逼走了萧炅,他在府中得意庆功,当然也不敢张扬,为免惊动了李林甫,也便只请了今日有暇的杨銛和虢国夫人。杨銛新得了皇帝赏赐的照夜狮子马,急着回府试骑,留下他与虢国夫人相对。虢国虽与他同姓,按唐律绝不可有私情,且她又是有夫之妇,但虢国自少女时便与他有些说不清的交谊,这私宅之内,自也无人敢多发言。二人先饮酒后赏花,这花正是京中盛传的“杨家红”,太真妃匀面时手指染了朱红口脂,印上花瓣,来年花开,花上犹有嫣红指印痕迹,故而皇帝亲为起名捻红,又云杨家红。杨钊摒退了仆婢,二人赏的也不知是那珍贵牡丹,还是别的什么,正赏到情动处,渐次入港,虢国却忽然挣脱出来,说:“宅家令我今夜宫中去哩。夜禁将至,我不能迟。”杨钊又气又笑道:“倒来诓我!你是何等样人,贵妃称姊,天子呼姨。你还怕宵禁?何衙何司的金吾卫敢阻你车马?”然而虢国径抽身走了。
杨钊恨了回,又拾起帕子来闻帕上的幽微暗香。那帕子材质轻薄,但在夕阳下流溢光华,隐隐勾勒出花卉图案,杨钊略奇,拾起帕子对光细看,才见出那帕上以暗线绣成盛放牡丹模样,瓣蕊历历分明,绣工精巧难言,不由啧啧赞道:“这等稀罕物事,我竟也不曾见过,可知圣人赏她的不知还有多少。”心头时暗暗猜想,她承皇帝恩幸时,该是何等娇媚模样,那曾为他手指所挑的乳蕾,在她生过孩子后色泽略显暗沉,却比从前更为丰润,它们是否也会在皇帝的手中发硬发烫,挺立绽放;皇帝已经老了,他的手已经不再有力,再不像昔年的临淄王,控缰勒马,挥剑挽弓;他的手现在只能题诗作画,拨动紫檀琵琶,为玉环的歌舞伴奏,或者捶动羯鼓。那双手曾将整个大唐的山河牢牢握在掌中,但现在——他有点好笑地想——怕也只能把她们几姊妹胸前的山峰握在掌中吧?然而他知道,虢国夫人会装作好像被那双已生了褐色暗沉斑点的手,揉搓得情迷意乱,她甚至定会羞红了脸,恳求皇帝不要如此威猛。
其实,她会脸红,倒真是天下大奇事。自从十四岁她和邻家少年借着元夜赏灯,金吾不禁的机会,过了那风流宵之后,她恐怕早就不知羞耻为何物了。
这小娼妇!他啐了口。如今也是个人物了!诸王奉承,四方赂遗。就装得似模似样,礼义贞洁!
帕上甜细幽香,正是虢国身上常有的馥郁香气。他每次问她熏的什么香,她总是用纨扇掩了脸,娇笑不答。此刻他躺在银平脱围屏后的清凉玉簟上,头枕着珊瑚枕,鼻端嗅着她用过的旧帕,如同还将她丰艳躯体抱在怀中,室中暖阳投入,夏末的房中依旧闷热,床周被屏风围绕,更是热烘烘的。他方才又喝了几杯酒,在如此醺醺然的暖意与醉意之中,他壁嗅,壁想,周身不觉热了起来,白皙的脸上,额角鬓边渐渐渗出细密汗珠,那私密之处,也自稍稍有些硬挺起来。他不由便探手入袍,向白罗袍下某处摸去,另只手却将那帕子捏得更加紧了。
她此刻该已躺在皇帝的怀中,任他恣肆轻薄了罢。也或许她会和她的妹妹,共同做两朵并开莲花,任他的手指和唇舌,如点水蜻蜓般来回赏玩,先碰碰这朵,再尝尝那朵……而他,个刚刚胜利了的,凯旋的将军,却要在这里凄风苦雨,拿着她丢下的帕子自渎!恐怕李林甫都会比他舒坦些哩!他忽然想起上回在他家中见到的那个侍妾,她的手真是白嫩美丽,恐怕没有男人看了会不喜欢。李林甫今天想必很是烦躁,或许硬也硬不起来——那么他会不会吩咐她用那双手帮他?
他已经老成那样了——还能有那么白嫩的手侍候他!
他愈发觉出自己的深沉而广大的苦闷。他像个小孩子样,负气地想着:“这帕子我便不还你了,又怎样!”越性将帕子裹住那已烫热如火,坚硬如枪的私密处,加力套弄。他的身体越来越热,背后热汗湿透罗袍,他感到额上的筋络在不停地跳动,这血流加速的眩晕感使他甚至逐渐体味不到下身的快感。
还真是太久没做过这事了——年少时他穷,无钱娶妻也无钱嫖宿,倒是常与右手五指为伴,后来有了妻妾,知道温柔乡中湿热紧密的销魂滋味,远非草草自渎可比,更加疏远了这事。今日重操旧业,竟非得心应手,杨钊不由有些气馁,况且也不甘心如此白白解决这沸腾欲望,终是疲倦地放脱了手。虢国的帕子随着他手软软垂下而落在玉簟上,那帕上已沾了些许他兴动之际所流的透明液体。
他开声唤道:“瑶筝,宝瑟。”他决意奖赏自己回。
便有两个只着半臂和轻薄罗裙的少女走了进来。她们十七八岁年纪,样圆圆的脸儿,样挺秀的鼻,颊边样都有两个可爱的梨涡。
这是对双胞姊妹,数月前有人献给他的。她们都有胡儿血统,肤光如雪,鼻梁比汉女略略高挺些,但语笑姿态,知识礼仪,则应都是汉家风范。
“脱了衣裳,就不认得她们哪个是哪个了,想必有趣。”杨钊想着,微微笑起来。
事实也果然如此。他下身与女交接,顺手把玩另女胸前雪嫩山峰,旋即,翻转身体再欲亲近另女时,却被她娇笑道:“阿郎可错了,人家方才受过你好番!你这般雄风,人家那儿如何禁得,还是扰我妹妹去罢!”他转而抱过另女侵入她体内,然而几个回合下来,他终究辨识不清,只觉眼前都是雪肤秀腿,纤颈酥胸,伸手摸去则是例的淋漓香汗,若是有意专向那私密处袭去,二人则是样的轻喘低笑,婉媚娇吟,再也分不清楚。他此际头晕目眩,也便不再费心去辨识,只专心抱定女奋力冲刺,令女仰卧于下为他舔吮那交接之处。
他感到自己额上青筋跳动益发剧烈,心脏搏动也越来越快,在极致的亢奋中,他几乎已经忘却了下身至美至乐的滋味,这方床榻,架围屏,间卧室,似乎再也拘他不住。他的眼前片光明,好像自己突然高大神圣起来,变成了驱赶落日的羲和,每下冲刺,都使他更加接近于前方那灿烂耀目,光芒万丈的火红夕阳,那是个无限广阔,无限光明的世界。
他的双手不知不觉地掐紧了瑶筝的双乳,直掐出十道深深青紫痕迹。那乃是女郎家身体至为脆弱之处,瑶筝吃痛,几欲晕去,只能发出轻微的声音:“阿郎,你……你且轻着些……”然而杨钊沉浸在自己的极乐中,她低婉的恳求,在他则如足底浮尘,身外烟云。
瑶筝头栽倒,雪白额头流下大颗大颗的汗水,她人则已昏死过去。而她身后,杨钊终于发出声野兽般的低吼,在她体内释放出滚烫欲望。
接着,他令宝瑟为他舔舐干净,然后满意地喘息着,沉入浩茫的黑甜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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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抱歉,这回里注释要做的话就太多。我债多了不愁,懒得做了(做了也没人看吧……),反正大部分内容文里已经很清晰了。
磨喝乐这译名,是在宋代书本中出现。但唐代七夕有用蜡制作“化生”童子的习俗,这“化生”就和磨喝乐差不多。我写它在唐代就叫这名了,似也不算太关公战秦琼。
特别要说明的是:萧炅“伏猎”的事,是有的。他给朱雀天街铺沙堤的事,是有的。吉温背叛李林甫帮杨钊除掉萧炅,都是有的。吉温去送他,给他孩童玩偶,李林甫去送他,则是我编的。史官当然只有轻轻笔“刑部尚书、京兆尹萧炅坐赃左迁汝阴太守”。李邕死前的诅咒,也是我编的。然而人世的无情有情,开心伤心,相知相恨,相遇相离,当然非止史官寥寥几笔可以概括。
杨国忠和几位夫人的“慎莫近前丞相嗔”,我认为老杜未必全是在指诸杨同姓秽乱。但既然大才子杨慎杨升庵都说是“刺淫乱”,我也就老实不客气编回,反正我对这几个男女没有对李林甫的愧疚感。
最后,王维的部分,请相信非我过誉。从经历到官衔,文中所述字字有史可稽,除了“曾教西京诸多闺阁少女动心”句。大笑。唐代宗即位之后,令他弟弟宰相王缙搜集他的作品呈上,又赞他“天下文宗”“名高希代”。张说、张九龄以后,他在开、天之际的文名可真是举国无匹的:)
本章写了这么多字。但我想写的其实只有句:这河山,——真是美得让人欲断肠欲心碎的河山。
因为那河山中,有我们曾如此怀想,如此热慕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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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流时间,请站长君暂时无视TAT该看到的人看到之后我就删去这大篇,深深鞠躬,请多包涵,这么久以来给站长您几位添麻烦了真是抱歉哟TAT)
我这人确乎比较容易激动,有敝帚自珍的可恶毛病,而且向来自诩考据狂,特别是在任何关于唐人行年考证的问题上,的确是个炮仗,点就着,这点请大家原谅。但写文数年,自度基本的容人之量还是有的。善意的讨论是欢迎的。譬如尤里君,当然是永远欢迎的。如果我有时口气看起来有些生硬且奇怪,那么基本上只会是因为:)我没能完全入乡随俗,偶尔还保留着外站说话的卖萌习惯,这个某些同志可能不适应(我为此还让墨非君误会过),我道歉。以后说话正经点。二)我性子急,打字也急,有些话可能没有再想遍。总而言之,看得出是用心看文之后作出的评论,即使和我意见不同,我从不会不欢迎(矮油,请理解个小透明作者的淡淡忧桑嘛亲,能有人和我讨论剧情,我已经开心死了好吗亲),般就是情不自禁地以打滚卖萌的口吻表示微弱的抗议而已。
我是很容易受别人意见影响。但这是我本人的选择,和任何人的评论本身无关。责任是我自己的,文也是我自己的。尤里君也好,某仙也好,跟我说话时不必太过谨慎。老实说,我之前混的论坛大多女生居多(所以才习惯了卖萌口吻,汗),我确实不太清楚正常男性论坛的男性坛友之间,正儿八经地交换不同意见时,正常或不正常范围的语气是怎样的。但总之大家都要开开心心的就是了。
以及,关于男性自渎的细节……如果不对的话……请不要大意地鄙视我并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