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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兴便露齿一笑,他自小与二皇子厮混在一处,早已熟不拘礼,只道:“贾三虽是庶子,我冷眼瞧着,却是贾家合族头一个俊才呢。”
“确实不是俗人,谈吐有度,不卑不亢,”二皇子点评了一句,负着手走了两步,站定,蹙眉道,“就怕他太有主意”
“嗐,二哥就是瞎操心”徒兴拨了拨冠上的缨子,眼角往下一撇,“不牢靠的人,弟弟也不会引见给你了。实说罢贾三这人向来不以宗族为念,我认得他好几年,他的心事虽未明说,我尽知道的。他常说自家如今无显宦高官,所凭者不过一点祖宗余荫,偏偏上下骄恣惯了,对自身处境一些儿不晓,长此以往,必是取祸之道。二哥听听,这主意正是不正?”
“若勋贵都能做此想,皇父也不必终日为他们头疼了。”二皇子听了,既笑且叹。
还不是太上皇闹的?如今那些不像话的,大半倒是太上皇的旧臣。太上皇性子宽厚,才纵得他们越发不像话。皇伯父性子刻厉,哪里看得惯这个,偏偏太上皇尚在,皇伯父要孝名,倒不好做得太过分。
纨绔子弟徒小爷心里吐槽了一会儿,半个字不敢露出来,笑着接话道:“皇伯父一身系天下之重,最得保重自己的,何必与那些不长进的东西置气。他们做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儿,连我父亲听了,都直说污耳朵呢。”
他说话中听,二皇子也不禁一笑,想了一想,道:“罢了,既是你给他作保,我总要看你面上。不过出了岔子,我也只问你”
徒兴早起身垂手应了几个“是”,听他又缓缓道:“若他秋闱中了,便给他运作个官儿,须是得力的,隐秘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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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贾环上马,直奔薛蟠的外宅而去。红漆大门掩着,薛蟠的小厮长儿蹲在门口赶虫子,见贾环来了,忙把手里的破蒲扇一扔,殷勤地上来牵马:“您来了,我们大爷等着您呢。”
贾环下马,掸了掸衣摆,伸手从腰里摸出粒碎银子与他:“去,把马牵去喂饱了。”
长儿笑嘻嘻的:“您放心。”
这院子不过两进,转过影壁,树荫下立着个红绫裙子碧罗衫儿的佳人,眉心一点胭脂记,正是香菱。见了贾环,屈膝行礼:“三爷。”
他笑道:“咦,怎么是你在这里?”香菱小声道:“大爷在里头喝闷酒呢,我也不敢很劝。最近大爷心绪坏得很,又恐我们家太太姑娘见了忧心,在家倒发作不得。三爷一向和我们爷好,还望您给他宽解宽解。”
又蹙眉愁道:“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儿,妈妈上了年纪,妹子又年青,也该娶个大奶奶回来把家里的事理一理了。”
这话一出,登时令贾环刮目相看。他回身笑道:“好丫头,你的一片心,他要是辜负了,就真是没福了。”香菱笑道:“三爷说笑了。”贾环不再说话,笑笑进去了。
一掀帘子,满满的酒肉浊气混着香气,令人闻之欲呕。贾环先掩了口鼻,再去看薛蟠,正满脸通红的歪在摇椅上,一手把着支澄碧的长颈玉壶,一手搂着个鬓发歪散的姐儿。见了他,也不动,眼皮耷拉着,似睡非睡。
“先请出去吧,”见是这样,贾环只好撵了那姐儿出去。那姐儿也有了酒,还是一旁伺候的小丫环知机,忙半扶半抱的弄起她来,理了头发衣裳,告辞出去了。
薛蟠冷笑一声,又往嘴里倒酒,透明的酒液从半空中洒落,倒有大半喂了他的衣裳。贾环也不理他,开了门窗,往香炉里倾一盏残茶,见地下散落了许多珍贵香料,便知这两个人又糟蹋东西了,不由揉了揉太阳穴。
小厮们忙赶着进来收拾,不多会儿就撤下残席,重新抬上一张小小的梅花桌儿,摆了四干四鲜八样果子,沏了两碗茶——一碗酽茶,一碗清茶,笑向贾环道:“知道三爷喜欢这个,特地沏的碧螺春。”又有人拿大蒲扇驱了异味,重抱来一只干净的博山炉,撒了一把百合香。
这宅子里日夜备着热水,薛蟠晕晕的,被服侍的人撮哄着擦了身,沐了发,舌根下含了解酒药,卧了一阵子,才算清醒过来。
那厢贾环自自在在的喝茶吃点心,直到一碟热糕凉尽了,才见薛蟠披着湿发趿着睡鞋自里间出来,一身绿纱袍活像个蛤蟆,走到摇椅边,身子一软就倒了进去,翘起脚丫子。
一屋子小厮没觉得有什么,还是贾环看不下去,叫道:“方儿,给你们爷穿上袜子。”才有个小厮拿了双袜子来,给他套上了。
薛蟠不耐烦地踢了踢脚,说:“行了,都下去吧。”打头的说了一句“有事儿您叫一声”,便领着众人下去了,顺手掩了门。
说完这句话,薛蟠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直愣愣瞅着屋顶,浑身散发着颓废之气。
其实贾环心里也猜着了几分,他一笑,斟了盏茶,推过去,温声道:“口渴不渴?饮了那许多酒,润一润罢。”薛蟠看他一眼,取了茶盏在手里转,却并不喝。他又一笑,道:“怎么,特地请了我来,就为了和我撒个娇儿?”
这话可扎了薛蟠的心了,他“嗷”的一声跳起来,怒道:“谁和你撒娇了”对贾环怒目而视了一会儿,见对方泰然自若得很,也泄了气,倒回摇椅上,抬手遮住了脸。
“啧看看你,”贾环抱着手,冷冷刺他,“你这是什么样子?你还是你吗?你薛文龙脸上现在就印着四个字儿”
半晌,闷闷的声音从袖子底下传出来:“哪四个字儿?”放下手,露出一张嘲讽脸,左边眉毛一挑,“衣冠禽兽?奴颜婢膝?轻浮无赖?无耻之尤?”他的声音越来越大,透出一股掩也掩不住的愤懑尖锐。
“不,”他倾身过去,几乎要贴上他的脸,两人谁也不让谁,就这么对视了一会儿。贾环看着他渐渐维持不住嘲讽的表情,透出一丝恼羞成怒来,才认真地说:“是‘酒色财气’。”
薛蟠愣了好一会儿,肩膀一松,道:“你不懂。”拍了拍手,命再上一桌酒菜来。都是早备好了的,他吩咐一声,就流水样的端了上来。香菱也过来一旁把盏。
贾环吃了几杯,入口绵软,收了杯盏,挑起一根肚丝来吃,点头道:“这个不错。”香菱忙挟了一筷子与他布在碟内。
薛蟠喝了一下午酒,沐浴时吐了,如今腹内空空,闻着饭味儿,连话也顾不得说,拨了一碗碧粳饭,泡了汤,埋头大吃起来。
少顷,两人吃毕饭,往偏厢说话去了。此时太阳收尽了余晖,窗外斜斜的挂着一轮淡月,天光尚明,蔷薇花爬进窗子里,露出红红的娇艳的笑脸。贾环倚在矮榻上,手指拨弄着花瓣儿,懒懒道:“说罢,找我什么事儿?”
“这个,”薛蟠摸出一只镶了西洋裸肩美人画的珐琅金盒子给他,“里头装的上好的鼻烟。一个小玩意儿,我看人家都带着,你倒不带,就顺手给你捎了一个,不值什么。”
“谢了。”贾环承他的情,接过去,顺手揣在袖子里,“有事说事,天儿晚了,我得回去。”
“晚了就在我这里住下,我还少你一间屋子吗?”薛蟠故作亲热道。贾环呵呵干笑两声:“免了,你这里我住不了。咱们认识非只一日,虚话少说,能帮你我还是要帮你的。”
“行”薛蟠一咬牙,便把话说了。原来是他的生意遇到了官场上的阻碍,有个县官仗着天高皇帝远,硬是不卖薛家的面子,薛蟠与他磨了半年,全无一点儿用处,好容易打听得他给贾环做过蒙师,便托到贾环这里来了。
贾环沉思了一会儿,才开口道:“郭先生的为人有些狷介,他虽家境贫寒,却向来不损风骨的。我虽是他的学生,也不敢保证一定就能说得通。这样吧,我与你修一封,向先生说情,成不成的,我尽了心,别怪我。”
“你肯写信,就是极好的了,哪里还能要你一定办得成呢好兄弟,我这里急得很,这就写罢。”薛蟠大喜,忙招呼人备笔墨。
看着薛蟠殷勤地亲自磨墨蘸笔,将笔塞到手里,贾环啼笑皆非,接过墨块磨了几下,待墨色均匀了,便与他写了一封信,晾干后收进信封里,在封口打了火漆。
“好兄弟,哥哥今儿不送你了,待事成,再奉厚礼相谢。”薛蟠捧着那封信,眼睛都拔不下来了,嘴里还客气着。
“留步即可。”贾环拱拱手,笑着出去了。
仍然骑马回家,天已全黑,深蓝色的夜幕上闪烁着星星,银光闪闪,美如梦境。丫头们坐在院里嘻笑,霁月跟进来给他宽衣,又捧出一碗汤来,笑道:“三爷尝尝这个,是白天厨房里送来的,好新鲜样儿呢。”又拨了拨灯芯儿。
贾环看了一看,笑了:“是小荷叶小莲蓬汤儿。怎么想起做这个来?这个可磨牙呢,还是上次娘娘省亲做了一回。”
“可不是,宝二爷兴出来的,二奶奶说这个不常做,索性多做些,叫大家都尝尝鲜儿。”
“我才吃了饭,不想吃,你们谁爱吃谁吃了罢,白放着明儿就坏了。”贾环打发她道。
霁月笑着应了,果然端出汤去,招呼着众人过来分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