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再见谪仙人(1/1)
“这里必有大神通修士,藏在暗处,方才见我远眺,便故意点燃炊烟,引我入瓮。”
“明知如此,你还自投罗,陈青牛你是傻还是蠢?”
“少废话,给点有用的建议”
“既来之则安之,实在不行,就杀出一条血路,还能如何?”
“一个破木偶,还谈什么血路?”
“陈青牛,信不信老娘这就跟你分道扬镳?”
“慢走不送。对了,石矶,把那本《礼记正义》拿出来。”
“陈仙师,我觉得吧,越是身陷险境,你我越是应该同仇敌忾,共渡难关陈大仙师,放心,我绝不临阵脱逃”
在双方以神意沟通的吵吵闹闹中,在那个蒙学稚童蹦蹦跳跳的领路下,陈青牛终于看到了那座学塾,位于半山腰,就在那棵最大的老槐树旁边。
古槐主干肤理,如篆籀龙凤,奇巧至极,依稀有大火烧过的痕迹,更添几分古朴韵味。
茅草盖泥屋外,有位身穿文士青衫的年轻先生,坐在小竹椅上,安静望向陈青牛和谢石矶。
此人身边还有两条用以待客的竹椅。
陈青牛先是一愣,然后快步上前,哈哈大笑道:“呦,这么巧王大谪仙人也在这呢,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正是莲花峰武胎王蕉
王蕉提起那只老旧酒壶,喝了口酒,向谢石矶点头致意,没有理睬陈青牛这位客卿。
谢石矶也很意外,但仍是点头还礼。
陈青牛大大咧咧落座,王蕉让那稚童回家吃饭,孩子毕恭毕敬作揖离去,有模有样,有几分读人的气度了。
陈青牛左右张望,故作惊讶地咦了一声,“你的剑呢?”
王蕉平淡道:“我劝你一句,要么掉头南下,就当去南唐赏景,要么干脆西行,去争取饕餮的那份机缘,就是别去边关军镇修行兵家。”
陈青牛没好气道:“你是我爹还是我娘,管这么宽?”
王蕉叹了口气,“当我没说。”
陈青牛好奇问道:“你怎么在这个小地方,当起了教先生?我还以为你直接去那座南方道教祖庭了呢。”
王蕉反问道:“你难道没有意识到凉州城的诸多古怪?”
陈青牛没心没肺道:“有啊,这不赶紧收拾细软跑路了嘛,要不然也不会撞见你老人家。”
王蕉又问道:“那你觉得到了边境,当真就已经逃离了棋盘?”
陈青牛沉默不语。
王蕉也不再言语。
气氛有些凝重,唯有阵阵清风吹拂,槐叶哗啦作响。
王蕉莫名其妙地跳转话题,缓缓道:“此处如今习惯叫天师村,不过在凉州地理县志上,仍是叫做槐木村。最早迁徙至此的祖辈,曾是朱雀王朝开国早期的刑徒,是一批党争落败的士族文人,这棵老槐树,就是那个时候种下的,被命名为瑞槐,村民又喜欢称为回乡槐,言下之意,不言而喻。相信你已经察觉到村外那处古战场的异样,也看到了拱桥底下的所悬古剑。如你所猜,是我想见你一面,才故意以炊烟吸引你来到此处。当然,你也别误会,我比你更早来到这边关之外。你我相见,纯粹是偶然。”
陈青牛问道:“除了提醒我一声,你还有什么事情要说?”
王蕉仰头喝了口酒,沉默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道:“我准备离开南瞻部洲了,所以跟你道别。”
陈青牛皱紧眉头。
王蕉泛起一些笑意,问道:“宰相宗一事,以及之后的凉王藩邸一事,你为何违反常理,到最后也不愿和黄东来解释?”
陈青牛满脸气愤道:“那婆娘不仗义,在宰相宗见死不救,事后不心怀愧疚也就罢了,竟然还来跟我兴师问罪,要我咋的?跟她老人家跪地磕头求饶啊”
王蕉望着他,笑而不语。
还是陈青牛率先败下阵来,白眼道:“知道骗得过她,骗不了你。既然你都门儿清了,还问我干啥?”
王蕉笑道:“宰相宗一役,约莫是戳中了你的软肋,你当时是真恼火愤恨,这不假,所以说了气话。可是之后,你我都清楚,以黄东来的性子,既然肯主动去找你,就是她独有的服软认错方式了,你还真不能苛求更多,是不是?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肯顺坡下驴,大不了一起逛完了家乡凉州,去了南唐,不一样能够修行兵家?再者,朱真婴不过是藩王之女,她黄东来好歹是一国公主,身份显然更为尊贵殊荣,这笔买卖,以你的性子,会算不清楚得失?”
陈青牛举起双手,“行行好,别再揭穿我的老底了,过去的事情,咱们就让它随风而逝,行不?”
一直没坐下的谢石矶嘴角勾起,结果被陈青牛转头狠狠瞪了眼,她立即收敛笑意,板起脸。
王蕉感慨道:“你这个心性,在长生大道之上,是走不远的。”
陈青牛混不吝地回了一句,“我也没那么大野心啊。”
就像这次涉险,除了试探,其实真正的原因,很简单,谢石矶食量大,虽说她吃什么都不讲究,但是陈青牛希望她能够吃上好的。
有些人的幸福很简单,但越是这样,很多身边人反而越是不在意,这在陈青牛看来,是不对的。
王蕉瞥了眼那尊门神一般的魁梧女侍,点点头,“也是。”
她和谢石矶,名义上都是莲花奴,奴婢而已。
但莲花宫那些年里,陈青牛对待所有女子,都平起平坐,以礼相待。
山下的男人,未必理解。
可这也正是王蕉愿意在此露面的原因,否则陈青牛的荣辱死活,关她何事?
炊烟渐少,鸣吠渐轻,夕阳西下,安静祥和。
王蕉突然问道:“知道为何这里叫天师村吗?”
陈青牛随口答道:“这里祖上出过一位道教真人?”
王蕉摇摇头,“跟你说个故事?”
陈青牛笑道:“王大谪仙人愿意说,我就听。”
王蕉笑了笑,转头望向那棵树干粗大的老槐树,怔怔出神。
在村子里,这棵老槐树一直被视为很有灵气的存在,数百年来,每逢战乱饥荒之时,村民都靠它为生。年复一年,每年都会有枯枝折断坠落,但是槐枝从未砸伤过任何一人。
村民的祖祖辈辈,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想必夏日都曾在此纳凉,为一代代子孙,说着故去之人的故老故事。
此时王蕉的视线恍惚,好似在那里,有着什么值得怀念的人或事。
陈青牛顿时有些明悟了然。
能够让王蕉放不下也过不去的,就不是那些雄山峻岭了,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而只会是一个人。
王蕉站起身,走近那棵绿意浓郁的老槐树,仰起头,将那个故事娓娓道来。
“龙虎山天师府的道士,往往都会下山游历四方,在市井坊间,一律被敬称为天师,老百姓发自肺腑,有口皆碑。”
“而那些天师也当得起这声尊称,一洲之内,足迹遍布,无论是身穿尊黄贵紫,还是身披寻常道袍,操守高洁,不逾越龙虎山的清规戒律,降妖除魔,所收银钱,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巷弄百姓,只要对方量力而行,设坛做法,从无半点含糊。每年都会有下山捉妖的天师,为此夭折身死,道业消散。”
“曾经有位天赋惊艳的年轻真人,真正的天师府张氏嫡传,下山远游不知多少个百万里,结果到最后,只为了一户贫苦人家许诺的三十文铜钱,便亲身涉险,最后关头,哪怕知道形势不妥,仍是选择与那位隐藏极深的魔道巨擘同归于尽。”
“三十文铜钱,年轻真人竟是至死也不曾收到。”
“恐怕只要能够换回此人的性命,天师府都舍得拿出龙虎山的一座洞天福地来换在大批天师府真人万里迢迢赶到之后,连同罪魁祸首的那户人家,整个村子的百姓,都自发地全部跪在地上,只等那些老神仙们的雷霆大怒,束手待毙。不料天师府非但没有迁怒,反而对那户人家好言安慰,只是收取了那三十文铜钱。”
“那天后,村子里家家户户,在香案上立起了一块天师牌位,写有那名真人的姓名。”
“数百年来,代代相传,香火不断。”
陈青牛喟叹道:“那年轻真人,就死在这里,而他的死,那身气运,无数年来,因为虔诚村民供奉香火的缘故,反过来一直恩泽村庄,这才使得这里的孩子,在男孩九岁、女孩六岁之前,往往天生窍穴灵气盎然,比其他地方的孩子更胜一筹。只不过这种潜移默化的根骨恩惠,多半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成年之后,仍是泯然众矣。
但不管如何,当年那位龙虎山真人,确是当得起‘真人’的称呼。”
王蕉轻轻摇晃酒壶,“当时我就随他一起云游四海,在这里,亲眼看着他在拱桥下悬挂雌雄双剑,亲眼看着他得知那名魔头的底细后,仍是毅然决然慷慨赴死。”
陈青牛偷偷撇了撇嘴。
王蕉转头笑道:“你别不信,世上真有如此刚直迂腐之人。”
陈青牛悻悻然道:“以死明志之事,我可做不来。”
王蕉眼神玩味道:“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陈青牛气笑道:“别咒我”
王蕉做回椅子,继续说道:“须知有些山脊龙脉和江河溪涧,都属于世间灵物、尤其是蛟蟒的下海化龙之路,后来果然如他所料,有一尾山蛟试图沿着溪水入江,继而入海化龙,所过之处,因为蛟需要蓄势,导致山洪暴发,那条畜生经过村子之前,哪里会将那柄剑放在眼中,不曾想过桥之时,吃足了苦头,背脊之上,被那柄符剑划出一条深可见筋骨的血槽,使得它入江之后,只得暂时待在一座湖中休养生息,几乎断绝了化龙的可能性……”
陈青牛惊骇道:“是商湖那条被诛杀的母蛟?”
王蕉微笑道:“你猜?”
陈青牛脸色微白,沉声道:“那年轻真人随手布置的一柄符剑而已,就赋予如此大的神通,那么他不惜换命镇压的魔头,又是什么恐怖修为?”
王蕉眯起眼,明明十分自豪,却故意以淡漠语气说道:“飞升境。”
陈青牛猛然站起身,一跃而起,来到老槐高高树枝之上,远望树立起一块涿鹿界碑的区域,神情凝重。
王蕉打趣道:“行了,放心便是,那尊魔头已经被彻底镇压降伏,你当龙虎山那拨老天师真是吃素的不成?”
陈青牛悻悻然飘落地面,有些尴尬,“这就好。”
王蕉神色晦暗不明,“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一方天地也有一方天地的气数,气数多寡,会有个定数。比如这西凉,香火愿力也罢,山河气数也罢,至多支撑一人证道。原本是那魔头,就是想要在此气吞山河,一举飞升成仙……”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
陈青牛心思急转,十世谪仙人的王蕉泄露天机之后,如此一来,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魔头失去了这个机会,商湖母蛟取而代之,藩王府邸的陆法真便硬生生将其斩杀,希冀着占为己有。但是问题在于,陈青牛并不觉得陆法真能够得逞,这是一种玄妙的直觉,总觉得陆法真虽然已经属于得道之人,可总是差了那么点意思。
一线之隔,往往就是天壤之别。
王蕉笑道:“请你吃过一顿饭后,我就会离开南瞻部洲。陈青牛,你也好自为之,最少别死在我前头。”
陈青牛瞪眼道:“好歹一场朋友,离别之际,能不能说点好话”
王蕉大笑道:“那就祝你天下无敌,长生成圣”
陈青牛哈哈大笑,开怀道:“借你吉言”
晚饭是在一户村民家里,对于这位私塾先生,祖孙三代八口人,都十分尊敬。
暮色里,一同走到那座拱桥后,王蕉突然转身,望着陈青牛,眼神深意,嘴角微微翘起,轻声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离开之前,我送你一样东西,一旦祭出,可镇压飞升境之下所有修士,是一张龙虎山的镇山法箓,威势足可摧山倒海只是不到生死关头,你莫要轻易使出,因为只有一次机会而已。切记切记。”
陈青牛神采奕奕,“我就知道,王武胎你是位厚道人”
王蕉示意陈青牛伸出手,然后她也伸手,满脸凝重,只见她手掌蓦然绽放出璀璨光芒,缓缓贴住陈青牛摊开的手心,与此同时,两人视线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青牛收起手掌,嬉皮笑脸道:“王谪仙,不然也把那酒葫芦送给我?好事成双嘛”
王蕉没理睬他的得寸进尺,只是小声提醒道:“范玄鱼,莲花峰,观音座,三者你都要小心。”
陈青牛收敛笑意,点点头,“我会的。”
王蕉转身,一瘸一拐走向拱桥一端,陈青牛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喊道:“王蕉”
她转过头,有些疑惑。
陈青牛嘿嘿笑道:“要不然就别去啥龙虎山了,跟我混得了,好歹酒肉管饱,不用风餐露宿。”
王蕉一笑置之,深深望了眼年纪轻轻的莲花峰客卿,“珍重。”
陈青牛犹不死心,“王蕉你本来就腿脚不利索,还跑那么远,不累啊?”
王蕉已经转过身,抬起胳膊,伸出一根中指。
陈青牛无奈嘀咕道:“好心当成驴肝肺,活该你九辈子找不着情郎。”
王蕉脚步停顿,腰间悬挂的长剑,有出鞘的迹象。
陈青牛立即闭嘴。
随后她御剑如虹,拔地而起,人与剑皆一闪而逝。
见到这位武胎之后,从头到尾,一直很欢快蹦跶的彩绘木偶,破天荒始终没有露面。
等到谢石矶牵回马,木偶这才鬼鬼祟祟地钻出袖口,顺着手臂一路攀爬,最后坐在陈青牛肩头上,啧啧赞叹道:“好厉害的小婆娘。”
陈青牛笑道:“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谪仙人,不然你以为?”
彩绘木偶泼冷水道:“人家明摆着是找自己的心爱男子去了,显然是瞧不上你,白瞎了那么多年近水楼台,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得意个什么劲儿?我都替你丢人”
陈青牛揉了揉下巴,“要是按照你这么说,我好像是有些丢人现眼。”
啪
坐在肩头的木偶被一根手指狠狠弹飞。
十几丈外的地面上,满身尘土的彩绘木偶爬起来,一边跑回来,一边张牙舞爪跳脚大骂,“陈青牛你就只会拿我撒气是吧?你小心遭报应,被天打五雷轰”
陈青牛坐上马车,却没有进入车厢,就坐在谢石矶身后。
骂骂咧咧的彩绘木偶跳上马车,盘腿而坐,双手使劲拍打身躯,在它四周溅起阵阵尘土。
它恶狠狠瞪着陈青牛,只可惜后者根本没搭理它。
它哀叹一声,继续低头仔细擦拭泥土,良久之后,笑呵呵抬头问道:“姓陈的,想知道那女子在何处说了谎吗?别忘了,我生前也是女子,对于女人说谎,天生就有一种敏锐的洞察力。再者,那女子也实在算不得擅长说谎,所以我一眼就看穿了……最多两眼”
陈青牛平淡道:“闭嘴。”
它还是不愿死心,“真不想知道?”
陈青牛一手托着腮帮,“不想。”
它摇头晃脑,“一个比一个拖泥带水,不爽利,不痛快”
陈青牛笑道:“你好到哪里去了,熬了五百年。”
它又急眼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姓陈的,你懂不懂规矩?”
陈青牛笑了笑,“天底下我算懂规矩的了,不过都是底层的小规矩罢了。”
这个时候,他有些想念儿时的玩伴刘七,不知道这家伙在朱雀皇宫,那个人间最规矩森严的地方,混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