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蓬莱无撄(1/1)
第110章蓬莱无撄
无撄子不喜这等说辞,但他也没有流露出厌恶之色,仿佛不受红尘俗世的丝毫沾染:“程三五在西域沉寂十年,如今回到中原,却屡屡惹出事端来。此刻甚至公然斩杀朝廷官兵,他这是要谋反么?”
“我看不像。”木鸢问道:“他在西域时就是这个样子,杀得起兴了,便不管其余。若是被他视作仇敌,就非要你死我活、追杀到底不可。”
“他自己不在意,别人会怎么想?”无撄子问道:“而且程三五不是在为长安朝廷的内侍省办差么?如此大动干戈,无所顾忌,内侍省能够容得下他?”
木鸢发出低沉笑声:“嘿嘿,无撄子,你远离世俗太久,消息未免有些闭塞了。内侍省可不是什么拯民济世的官老爷,人家就是皇帝的近侍内臣,专门用来干脏活的。看到城楼附近那个胖子没?”
无撄子扭头凝眸,这座观景凉亭距离灵武城将近三里之遥,肉眼所见,夯土版筑的城墙只剩下一条浅黄粗线,城楼也变得小巧玲珑,城头上的人影根本无法看见。
但对于无撄子这么一位海外散仙而言,莫说三四里远,即便千百里之外的事物,他也有妙法做到如掌上观文。
“阴阳不调、寒热颠倒,早已走火入魔。”无撄子言道:“这人就是内侍省的一员?”
“对,还是拱辰卫第十席。”木鸢回答说:“内侍省派他前来,正是为了暗中监视程三五。不过我怀疑这家伙不怀好意,朔方军这么快找到程三五,想来就是他暗地里通风报信,搞不好是打算利用朔方军铲除程三五。”
“凡人终究是凡人,满腔争权夺利之欲。”无撄子冷淡语气中透露出一丝不屑:“而且就算程三五未曾修炼《六合元章》,仅凭他当年在渔阳静塞军学会的十荡十决,想要冲出敌阵包围,并非难事。”
“他那具身子,本就是为了战场征伐而设……说到内功,程三五的修为到底有多高?”木鸢问道:“我记得闻夫子把洪崖那个观脉泥偶借给你用了?”
“蓬莱祖师曾亲睹祖龙照骨镜,参其玄奥,而后开创照景神目,能够洞悉他人身中气机流转,我又何须此等事物?”无撄子轻轻拂袖,一贯超然,连同为拂世锋成员的杰作也看不上眼。
“行行行,知道伱厉害了。”木鸢语气充满掩讥讽意味。
“东西在此,请过目。”
此时孙灵音恭恭敬敬捧出一个泥塑人偶,隐约可见其表面点点光毫按照经脉路线上下流转,比起探腕切脉更为显著。木鸢瞧了一眼,话中带笑:“还是小灵音听话。”
无撄子没有理会对方,继续说道:“程三五所修《六合元章》,早已偏离神御六气的精义,完全沦为俗世之学,因而进展迟缓,不足道哉。倒是那炎风刀法,在程三五手中似有别出机杼之妙。”
木鸢发出怪异笑声:“看出来了,方才程三五就像一锅热汤跑过,浑身冒烟。”
“不止如此。”无撄子望向孙灵音,如同师长考察弟子:“你方才借助泥偶,是否看出其中玄妙?”
少女微微点头:“程三五发动炎风功劲,除了杀伤敌人,也会不断自伤。就像一块熊熊燃烧的柴薪,虽然会灼伤他人,但也免不了化为灰烬的结果。”
木鸢却不大在意:“功劲自伤?程三五那身非人体魄,具备无与伦比的自愈之能,根本不害怕功劲自伤。”
无撄子默然不语,他见孙灵音欲言又止,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说:“我一开始也以为是程三五练功走火入魔,但看着洪崖前辈的观脉泥偶,隐约觉得那并非是焚烧柴薪,而是堪比烧炼铁石坯料,去芜存菁。”
“你能看懂这点,很好。”无撄子极少夸奖他人,孙灵音听到这话,赶紧低下头去,露出一丝欣喜表情,却又不敢过分开朗失仪。
“我并未见过炎风刀法的原典,但是从程三五的气机理路来看,应是一部对敌对己皆不留余地的杀伐功法。”无撄子言道:“修炼这部功法引起的炎劲自伤,并非是走火入魔、气机出偏之兆,反倒是破关精进的门径。它将人身筋骨腑脏、百脉气息视作铁坯,要不停增添炭薪、鼓动橐龠,风火相助,以求炼铁成钢。”
“先破后立?”木鸢听懂了。
“正是。”无撄子神色首露严肃:“此法非比寻常,若想修至大成,清静养炼一途绝无可能做到。唯有在杀伐征战中体悟心息运用。对于程三五来说,与敌交锋,就好比置身于铁砧之上,让坯料不断受击,反复回炉烧炼,如此才能百炼成钢。”
木鸢反应过来了,连忙问道:“等等,程三五与朔方军血战一场,莫非就是为了锤炼自身武艺?”
无撄子却是冷淡如故:“也不排除他杀性一来,毫无顾忌便动手了。”
“这炎风刀法搞不好还真是为他量身定做。”木鸢另一头的主人似乎在发出古怪低语:“这个母夜叉,之前还真是小瞧她了。内侍省隐龙司这么多武功秘籍,她偏偏选中这两部。”
“那个有意笼络程三五的飞天夜叉?”无撄子似有嫌弃:“内侍省果真是藏污纳垢之所。”
“两部功法都是她从内侍省借出来的,并亲自传授给程三五。”木鸢言道:“听说那母夜叉还与程三五合气双修,因此能突飞猛进。”
“妖魔之间相互勾结,不足为奇。”无撄子兴致不大:“如果你们要对付母夜叉,我不参与。”
木鸢似有怨言:“你这真是一点麻烦都不想沾上啊。”
“我等本在海外清修,志在仙道,若非安期生祖师曾参与诛杀饕餮,并留下代代传承誓愿,即便神州陆沉,我也无心理会。”无撄子语气冷淡到了极处,即便同在亭中,他的身影仿佛也远在天边,无法捉摸。
“你说不想惹麻烦,可当年河阳血案过后,你还是救走了小灵音啊。”木鸢语气微妙:“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这人浑身上下冷冰冰的,居然喜欢这一口。”
无撄子神色未见变化,却说道:“你若是继续不知好歹,我不介意派遣神荼郁垒前去把你的魂魄拘走。”
“哇,好狠好狠!”木鸢喳喳叫了几声:“没所谓,反正姜偃死了不知多少次了,但姜偃永远都在。”
无撄子不打算探听对方秘密,凉亭内中一时陷入沉默,还是孙灵音主动开口打破寂静:“师尊,程三五这种修炼之法,难道没有弊端么?”
“有。”无撄子语气稍稍缓和:“炼铁成钢,尚且有火候不当炼成废铁的可能。而程三五以杀伐争斗不断锤炼自身,稍有不慎便是被死于杀伐。杀人者,人恒杀之,此乃物理常情。”
孙灵音眉头微蹙,天生泪容的她更加显得两眼汪汪,似乎又要流泪哭泣。然而无撄子知晓,她这位弟子自从经历灭门之祸后,便再也不会哭泣了。
“小灵音,我是不建议你找程三五报仇啦。”木鸢见少女望来,解释说:“倒不是要劝你宽恕仇人,只是程三五一旦被杀,会招致怎样的后果,我们这些老家伙也不能完全确定。搞不好重新把饕餮放出来,那大家就一块玩完了。”
“明知如此,就不该把程三五放入尘世。”无撄子直接点破:“闻夫子有些盘算,并未向你我完全透露,我们至今依旧不能肯定,万一程三五身死,会发生怎样的后果。”
“可我们谁敢赌呢?”木鸢扇动一下翅膀:“不过嘛,好在程三五的实力深不可测。如果拱辰卫那个胖成球的昭阳君真要试图动手,估计只有死路一条。”
……
程三五一路向南疾驰,在临近鸣沙县界时,便已追上张藩三人。
“你……”张藩见程三五满身干涸血污,衣物破烂,隐约可见保护躯干的银蚕丝甲,想来这件内甲替他挡下许多致命伤害。
“放心好了,我在中途特地放慢了几次,确定没有追兵赶来。”程三五一脸自信。
胡乙与许二十三都流露出惊疑神色,似乎没想到程三五真能活着逃脱追杀。
“你杀了多少人?”张藩当即严肃问道。
“呃……城内的没算。”程三五掰着手指回想道:“城外那些骑兵,应该有四五十人吧,都被我杀光了,最后几个想逃跑的,被我投掷马槊射死了。居然敢临阵脱逃?哼!”
张藩勒马停步,身体微微颤抖,他像是有些难以接受,按着额头喘息了好一阵。
“你知不知道,如今你的所作所为,已经不再是灭门凶手,而是完全可以被视作外敌巨寇!”张藩失态叫嚷道。
程三五被对方喷了一脸唾沫,擦了擦脸道:“什么外敌?明明是他们问都不问就直接动刀动枪,我要保命,只能杀出一条血路来。你跟对面讲道理,对面跟你掏刀子,解释个屁啊!”
“绣衣使者不是这样办事的!”张藩对自己的决定无比后悔:“当初就该让魏应给我们带话,直接表明绣衣使者的身份。”
“万一人家节度使还是要杀我们呢?”程三五问。
“真到这种程度再逃也不迟,而且就算造成杀伤,回去长安后也容易解释。”张藩愤怒不已:“可如今你尚未表明身份,便杀伤了众多朔方军兵士,哪怕回到长安,冯公公也无法包庇!我们三人都要受罚!”
“这么听来,好像是挺麻烦的。”话虽这么说,但程三五仍是一副粗枝大叶的模样,完全不觉得危机临头。
“我可不想背这份罪责。”许二十三明言道。
程三五狞笑问:“哦?你们是打算回长安,告发我自作主张吗?”
张藩等人见他露出这等笑容,不由得各自心惊、手按兵刃,以防他暴起伤人。
“你们要去就去,我不拦着。”程三五豪迈摆手:“要真是罪过,我一个人担着就是了。不过我还不想回长安。”
“你要去哪里?”张藩见他要走,立刻催马拦阻。
“去调查盐池妖祟啊。”程三五满脸无辜:“冯公公给我安排的差事,总归要办成了才回去吧?”
“……”张藩一时无语,他只觉得无数话语堵在胸口,化作一阵气血翻涌,差点要气得吐出血来。
“这种时候,你居然还要去调查盐池妖祟?!”张藩声音沙哑地质问道。
“去啊,为什么不去?”程三五忽然想到什么,以拳击掌:“对啊!我到时候就说朔方节度使阻挠调查,不得已只能杀出灵武城。然后把刘夫人满门被杀的罪责也扣在杨节帅头上,就说他是为了阻止我们查案,派兵截杀。你们看这样如何?”
张藩有些语无伦次:“这、你……这不就成了冤假错案吗?”
“我们办的就是冤假错案啊!”程三五有些兴奋地拍打大腿:“内侍省不都是这么查案办差的吗?”
“不、不是……”张藩一下子又没了底气,他当然清楚,许多绣衣使者为了尽快给上面一个交代,冤屈无辜、罗织罪名,向来层出不穷。
“你看,你也明白的嘛。”程三五嘿嘿发笑,完全不像是刚从险恶杀伐中走出之人:“你们要是不想干,我也不好勉强。可是你们想啊,就你们三个回到长安,冯公公要是问起来,你们解释不清,只怕同样要受罚。”
许二十三不忿道:“你这是威胁我们?”
“我哪有这本事?”程三五坦率直言:“可如今情形,要是能够查明盐池妖祟,或许还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再怎么说,刘夫人的死很可能与这盐池妖祟有关,确定刘宅灭门的凶手,我们也好表明清白。”
“你杀了这么多朔方军将士,还谈什么清白?”胡乙没好气地用胡语骂了一句,脸上表情仿佛在说这次亏大了。
“反正我是不打算就这样回长安,太憋屈了。”程三五抱怨起来:“你们要是不乐意,那就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