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此去(1/1)
临安,大涤山下。
两位胡子花白的老者走在街上,披着陈旧的棉大衣,手里托着卷了毛的拂尘,破旧的蓝色公交车开过几天没下雨的黄泥土路,扬起漫天飞尘,日头的光透过纷纷扬扬的尘埃,洒下浑浊又明暗不定的光。
老人被呛到了,连忙快走几步,摆脱了身后的黄土飞尘。
回头看了看那辆罪魁祸首的公交车,却只是透过玻璃看到空无一人的场景,于是又转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混乱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民众们大多抢好了物资躲在家里,只有一些公交车司机环卫工人还在外面麻木地干活,好像这样就可以让一切都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
这一切最初只是道观里的异动,比如三清画像突然升起黑雾观里的雕塑无缘无故地碎裂弟子们心神不宁无法入定龙虎山天师梦中魇醒。
到后来,便是星斗异动,天灾频发,植物纷纷枯黄,动物横死大街,潮汐异常,地震频发,火山喷涌,飓风和海啸不断席卷沿海地区。
专家们提出了一个又一个原因,但又一个个被推翻,到最后一筹莫展,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直到现在,大部分工厂都暂时关闭,人们躲在家里,应对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的灾难。
民生艰辛啊老人叹了口气,裹紧了身上的大衣,这天气也是越来越冷了。
另一位老人没有回应,只是道:上山吧。
这里在三百年前还是香火鼎盛的道观——洞霄宫。
自汉代初建,足足有上千年的历史,最终毁于乾隆年间的一场大火。
前几年倒是有个倒霉的景区开发商想重建这里,但只干了一半就没钱了,留下一堆半成品的景区规划,最近更是有垃圾站建在了山下,周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不过依旧有隐士住在山上,或者说——正因为人烟稀少,才有隐士在此。
二位老人来此,正是访问此地隐者。
穿过垃圾场前的黄泥石子路,沿着废弃的景区走廊一路深入山中,古旧的小村庄早已渺无人烟,凄凄荒草覆盖了大涤山八十一洞天。
骤然,山中响起一声钟鸣。
惊起一片山鸟。
咕噜噜热水带着蒸汽落入白瓷茶杯中,翠绿的新茶载沉载浮,老道士拈起半支檀香,袖口一抖,插在了案边。
难得几位天师府的同道也有空光顾我这山野寒舍。老道士坐在案几后,端起茶吹了口气,在天师府几个字上加了重音。
惭愧,惭愧一位老者赔笑道,他们此来有事求人,只得应下这话里的刺,清虚前辈闲云野鹤,晚辈不敢叨扰,然事关天下苍生,晚辈只得冒昧以求
老道看了他们一眼:前些日子你们搞了个道教大会我听说了,看起来是议出了点东西,还事关老道了?
二人对视一眼,有些尴尬地道:正是如此只不过并非事关前辈,而是关系到前辈的弟子
顾子澈?你们找他?老道有些诧异,但转瞬又觉得理所当然,先说说吧,你们议出了什么。
晚辈斗胆试言。老者一拱手道,大会之中,诸前辈一同演算,最终得出了天地大劫的起因,在于五千载之后。
等等。清虚直接打断了他的叙述,起因在五千年后?这怎么可能?
如果未来的某事导致了过去的毁灭,那么过去既然毁灭,为什么会有未来?
这完全就是个大号的祖父悖论。
未来的那件事,杀死了所有人的祖父!
老者面露难色:晚辈也知道,但是这是众前辈们共同演算的结果,也只有这个结果,虽说荒诞不经,但我们没有第二种答案可以相信了。
清虚皱紧了眉头:那这个暂且不论,就当是因为五千年后的事情导致的,那么你们要如何解决?
老者恳切地看着清虚,拱手以对:我天师道中有一法,可效圣人‘出入造化,进退古今’,或可身行五千载后,然道法易得,圣人难求,故
你们看上了子澈的五千载福泽?清虚直言问道。
是尊徒虽不是圣人,但身怀五千载福泽,教中早有定论,大约是尧舜禹此类贤德再世,以圣人福泽为凭,或能成事。
清虚皱着眉头:《皇极观物法》我也略知一二,但圣人福泽终究不是圣人,若行此法,能不能成不说,恐怕五千年福泽皆要尽数斩去
老者陈恳言道:正是,教中也知,此法代价颇大,但诸前辈论道四十余日,唯有此一解,恳请清虚前辈与尊徒,以天下苍生为念,勉力一试。
清虚沉吟许久,微微一叹:此事我不能替子澈决定,你们还是亲自跟他说吧。
这是自然!老者感激地道。
随我来吧。清虚没有多说,起身带路。
这座道观并不大,是当年那个建了一半的景区开发商留下的,只有一座较宽的道观主屋,旁边是木石砌的小屋,进了木篱笆后,正中是供奉着三清像的祭坛和香火蒲团等寻常物件,左侧是待客的一间房,设有案几茶具,右侧是平日道士们打坐的地方,主屋后的那些一看就是后来搭建的简陋小屋便是日常起居之所。
穿过院子的青石板小路,三人来到了小屋门前,清虚敲了敲门,推门而入。
这是一处陈设非常简陋的小屋,一张农村里的旧木板床,一张破旧的木书桌,还有三个装满书的旧书架,仅此而已。
但一个身穿白色卫衣的年轻人,却在房间中央戴着vr眼镜,拿着手柄兴奋地跳着舞。
两位老者面面相觑。
子澈,有客人来了。清虚温和地敲了敲他的头。
顾子澈摘下眼镜,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笑容:哈哈,玩得太投入,没注意到。
眼前的少年人一头黑色长发,在脑后偏上的位置挽成发髻,被vr的绑带微微压偏,眉眼弯弯,噙着微笑,容貌并不出众,至少在人群里一眼看去不会引人注目,但五官周正,笑容温和,很能令人感到亲近,像南方照在雪地上的和煦冬阳,身上穿着廉价的白色卫衣和卡其色长裤,看起来平平无奇。
若是放在道观外,大概只会落得一个挺温和的小伙子的评价。
顾小友,你这是
啊,尝试一下最新的科技。顾子澈依旧是笑着,还挺好玩的。
两位老者也没继续说什么,现代社会了,大部分道士都在世间行走,玩个游戏也很正常。
清虚道长开口道:子澈,两位前辈有事要跟你说,你听完后可以自行决定。老者感激地向清虚点了点头,然后赶紧对顾子澈复述之前的话。
听完后,顾子澈的嘴角流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拯救世界?这事情也能轮到我?
在十六岁上山之前,他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当然也会幻想拯救世界,但那不是早就被淹没在时光之中的可笑幻影吗?如今被几位道长陈恳相求,不免感觉有些古怪。
顾小友身怀圣人福泽,生而不凡,若有一人可救苍生,必是
不用给我戴高帽。顾子澈打断道,我不是你们说的圣人,但也是个正常人,若只有我能做,必定当仁不让。
如此果断的回答,让在场几人都愣了一下,二位老者甚至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道法的危险性和成功率都说了,他们以为眼前的少年会犹豫一下,甚至以此提出什么条件,结果竟是直接答应。
顾子澈平静地道:对天下而言,舍一人而救天下,是可以的;对我而言,舍我而救天下,也是可以的。就算我贪生怕死不敢应,自然有千夫所指替我答应,既然这样,何必有中间那些犹豫纠结的过程。
顾道友才思敏捷,令人佩服。老者恭恭敬敬地一拱手,称其道友,这是给牺牲者的尊重。
子澈。清虚道长皱着眉头看向他,若你不愿,必不可能有人逼你。
青袍随风而动,二位老者丝毫不敢多言。
我知道师傅护我。顾子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但自从您六年前说我有大福泽,硬拖着我出家后,我就知道一定有大事等着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不凡的人降生,自然有不凡的世道。
而且您不觉得这样很帅吗?像话本里的剧情。顾子澈笑着从师傅手中抢过拂尘,随手一挥,搭在肩上。
——徒儿不孝,此去拯救苍生——
四十日后,终南山。
上百位白须飘飘的老者,带着更多的自家弟子站满了小半个主峰平台。
原本作法地点是要定在龙虎山的,但大部分道士都对龙虎山现在当家的一脉并不感冒,因此在诸多隐居前辈的建议下,定在了终南山,甚至在主峰临时搭建起了一座八卦高台。
顾子澈今日一身白色道袍,发髻上插着一根檀木簪子,朴素大雅,广袖含风,在山巅的大风中猎猎作响。
他手边还提着一个包,里面是食物和水,还有一些或许有用的符咒。
清虚道长看了一眼爱徒,最终化为一声长叹。
诸位前辈,都已经准备好了。一位老者向高台一旁的人们拱手。
顾子澈面无表情,缓步走上高台中央。
他默默念着经书,努力安抚着涌动的情绪: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
怕,自然是怕的,但那并没有用。
高台的八个方向分别走上了一位老人,除了清虚道长和当代天师以外,顾子澈一个都不认识。
大概是隐居已久的前辈吧。他默默心想。
他甚至看到一个老得看不清人样,所有皱纹堆叠在骨头上的皮骨架子老人,在几位老者的搀扶下慢慢走上高台,也不知是多少岁了。
许多前来观礼的年轻弟子神情各异地仰望着高台之上的顾子澈,他们中有不少都幻想过这样的场景,站在山巅高台之上,在万众瞩目的中央。
但他们也知道,如今在那上面的,并不是英雄或偶像,而是牺牲者。
斩去五千载福泽,穿行未来,不知归期,不知归途,不知成败,不知终焉。
可以开始了。当代天师沉稳地道。
另外七人也点了点头。
他转过头,对顾子澈严肃地道:顾小友,我再重复一遍,如果此法顺利,你将前往五千年后的此地,但你也将失去五千年福泽,你的任务是找到大劫的起因,并阻止当世的毁灭。
未来人类若存,科技水平也将是我们现在无法理解的,因此并没有什么可以提醒你的只能祝你,此行顺利。
最终,他叹了口气:我们老辈马齿徒长,空活经年,竟不能挽天下分毫,唯托于小辈一人,惭愧万分顾小友此去,我等几人将录你为道子,引诸位同道,昼夜祈福,或可稍作相助或不能利尔一毛,然人力又穷,维能至此
天师不必如此。顾子澈拱手,他的指尖还在因紧张而颤抖,但笑容依旧洒脱,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晚辈赴恶地而不惧,利天下而不争,还请诸位长辈宽恕在下狂放,且观小儿辈,此去成道!
天师自然明白这是顾子澈在宽他们的心,也是鼓励他自己,心下感叹一声洒脱,不再多言,通知诸位前辈作法。
八块暗淡的玉石被他从一个金色的丝绸小袋中取出,分别放在八个方位。
这是传说中的灵石?顾子澈心中灵光一闪,但此时已不便多问。
最终,天师坐回原位,八位前辈一同掐起咒法。
谓其能以一心观万心,一身观万身,一物观万物,一世观万世者焉。
谓其能以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功,身代天事者焉
谓其能以上识天时,下尽地理,中尽物情,通照人事者焉
谓其能以弥纶天地,出入造化,进退古今,表里人物者焉
圣人临世,请告天地
福泽众生,寿考不忘
古今一念,千载如焉
那一天,无数人看到了终南山巅涌起的金色浮光,如曦如芒。
顾子澈看着自己背后站起的金色圣人像,脑中突然想起了庄子那句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只要天下还期待着圣人,那么就一定会有借圣人之说欺世盗名的大盗。
这么说来,我倒也算是‘大盗’不是圣人却借圣人之名,请天地开法,出入造化,进退古今。
真有意思
且借福泽五千载,盗得一世众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