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三章 绝路叁(1/1)
沈放见他实是平易近人,拘束之意渐去,笑道:“如此说来,若品茶味,还是煮新鲜叶子最好。”
柴九微微摇头,道:“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最是大忌。”
沈放心头一震,低声道:“晚辈受教。”
柴九微笑道:“谈不上说教,不过提醒小友一句。小友聪明机警,若再谨慎,前途无量。”顿了一顿,又道:“鲜叶自然也可冲泡,但我也试了三、五十种茶叶,都有苦、涩、草味,且味道寡淡,无烘焙后之香气。若是水煮,则杂味更重。如同生肉水煮,必有血腥膻气,烘烤却是极香。”
沈放点了点头,道:“倒是也好比人,须得经历磨砺,方才深醇。”
柴九将茶壶中茶水倒到碗中,却只倒了沈放面前一碗,道:“小友此语说的极好,既然如此,这第一泡也叫你尝尝。”
沈放见那茶色发黑,倒似药汤一般,好奇道:“怎么,这第一壶惯常不饮的么?”
柴九道:“此法也是潮州一位高人相授,他说这第一泡味道过于浓厚,闻着香,吃到口中,却嫌太过味重。如此冲茶,实以第二、第三壶为最佳,四壶以后,滋味渐失。”呵呵一笑,道:“少涩老寡,最好不过少年时。”
沈放闻言也是一笑,端起面前茶碗,举碗齐眉,道:“晚辈却之不恭,敢请一试。”那茶仍烫,轻轻呷了一口,先觉一丝苦味,随即便是一股浓香,似有一点兰花之气,与自己平日所饮的茶汤果然大是不同。口中略一回味,又觉一股若有若无的甜意,又连饮两口,放下茶碗,赞道:“果然与众不同,有股独特的清香之感,舌底生甘,又有……”脑中反复思索,好半天才接道:“似是一股山石之韵。”
柴九眼神一亮,似是略觉意外,道:“不想高山流水,竟遇知音。小友果然是妙人,莫非之前也饮过此茶?否则何以品出山石之味?”
沈放忙道:“小子不曾得见,胆大妄言,还请勿怪。”
柴九呵呵一笑,将茶壶中茶水倒尽,又提水壶注满,方道:“这壶中所泡,乃是‘晚甘侯’,生于武夷山岩壁之上,自带一股岩韵。能品出这股味道,当真是万中无一。”“晚甘侯”早见于南北朝,名于唐代孙樵,唐宋皆为贡品,所取又皆为山中野生古树,产量有限,多是极品“片茶”和“腊茶”,民间见之极少。
所谓名山出名茶,武夷山岩茶之名自汉代便是家喻户晓。“晚甘侯”乃是武夷岩茶统称,其类也是不少。如今武夷山茶自是以大红袍最为出名,但彼时仍无此名。相传明洪武十八(1385)年,举子丁显上京赴考,路过武夷山时突染重病,腹痛难忍,巧遇天心永乐禅寺一和尚,取其所藏茶叶泡与他喝,病痛即止。岩茶有解毒防病、消食去腻之效,彼时人已知其性。丁显考中状元,前来致谢和尚,问及茶叶出处,得知后脱下大红袍披于茶树之上,乃得“大红袍”之名。
沈放倒觉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子信口开河,贻笑大方。”伸手接过茶壶,在两人碗中分别倒满,看茶汤颜色呈褐红,果然比先前淡了几分。
柴九也端起茶碗,饮了一口,道:“这水凉的太快,还需煮上一瓶。”
沈放不待吩咐,起身拿起瓷瓶,见旁边有一木桶,拿起桶内木勺,舀水注入瓶中。
柴九道:“小友可知这水来自何处?”
沈放道:“水色清冽,视之如墨,莫非是山泉深潭之水?”
古人饮茶,对水尤为讲究。陆羽《茶经》有云:“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这其中井水评价最低,除了水井中常落杂物,还有其水不流之故。
天南地北,各地山泉,皆是煮茶上上之选。但有人偏爱自泉急流处取水,也有人独爱沉潭中水,各有说法。这潭水相比山泉,要更加冰寒,若非日下细看,颜色就近乎发黑。
柴九道:“虽不中,亦不远矣。此乃武夷山山泉中段之水。”
沈放微微一笑。
柴九一眼看破他心思,笑道:“小友可是笑我劳民伤财,只顾口舌之欲,未免奢靡过欲么。实不相瞒,此乃一位老友知我好茶,每年三千里运来,实在推辞不得。”
沈放面上一红,道:“小子筚门闺窦之家,未免少见多怪。这各地的水当真有不同么?”
柴九哈哈一笑,道:“或许是有,可惜我也喝不出来。”
沈放更觉此人坦荡,也笑道:“如此说来,介甫公与东坡先生论水,也是子虚乌有了?”
柴九道:“这两位皆是高人,岂敢妄语。”
沈放将瓷瓶挂到炉上,这才返身坐回,端起面前茶碗,饮了一口,果觉与上一碗相比,苦涩之味少了许多,茶味更加醇香。稍觉奇怪,道:“我闻水若长期封存,不免腐败变味,这……?”
柴九道:“我那朋友也是个妙人,他想了个法子,随车带来大量武夷山水潭中砾石。水到燕京,以砾石滤之,再静置十余日,取其上部一半,余水弃之,则无异味。”
沈放道:“扫雪煎香茗,细写茶经煮茶雪。我闻‘无根水’也是煮茶上品,先生可否试过。”古人将雪水和雨水都称为“无根水”,以为其至纯至净,甚至可以作为药引。
柴九笑道:“这两者滋味都是一般,远不如山泉水。栊翠庵的妙玉师太教了我个法门,待四九天,雪后一日,收梅花上的雪,置于钧窑鬼脸青的花瓮之中,蠲于梅花根下,五年之后取出,此水泡此岩茶,最是相得。前些日子,刚够五年,不及待取出试了。”
沈放也是好奇,道:“滋味可是不同?”
柴九摇头道:“瓮中止有污臭之水半瓮,恶臭难闻,这滋味倒未敢尝。”
沈放忍不住笑道:“哈哈,原来这天心师太倒会唬人。”
柴九也笑道:“想是封存不善,或是我不得其法也是有的,今冬倒是准备再试试。”
两人煮茶闲话,倒越聊越是投机。沈放只觉这名满天下的柴府九爷,没有半点架子,当真是和善之极。
两壶茶饮过,柴九将茶具摆置一边,忽道:“那日南海子猎苑之中,你挑了那只木盒,为何不带走?”
沈放道:“人不能太贪心,那东西过于贵重,不是在下可以染指。”
柴九道:“哦,你知道那是何物?”
沈放道:“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先后献厉王、武王,皆以为石,刖其左右足,后文王乃现其玉,称和氏璧。后以和亲,赠壁于赵。秦灭六国,宰相李斯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于壁上,是为传国玉玺。王莽篡汉,索此玺,王后掷玺,坏其一角。王莽将残角镶于木上,以为盛放玉玺之盒。若是我所料没错,那就是王莽装传国玉玺的盒子,盒上那一小块玉石,便是传国玉玺上掉下那一块。”
柴九看了沈放一阵,慢慢道:“既然不敢拿,为什么还要选?”
旋即微微一笑,道:“你是不想栾星回拿去是么?”
沈放点点头,算是默认。
柴九呵呵笑道:“一个盒子而已。”
沈放也是忍不住好奇之心,道:“原本那盒中?”
柴九道:“你说呢?”
沈放心道,我猜九成九就是个盒子,那是传国玉玺啊,真有的话谁敢透露半点风声。
柴九呵呵一笑,站起身来,道:“你随我来。”带沈放到了一间屋前,推门而入,房间不大,却是空空荡荡,点了一盏油灯,就放在地上,灯旁一个蒲团,蒲团上放着一本古旧书籍,蒲团之旁,竟是一口水缸。更古怪的是,四面墙上,除了一道门户,竟是连个窗户也不见。
柴九站在门口,并无进去之意,仍是面带微笑,道:“你心意我已知晓。你既不舍江湖,江湖也当给你一个机会。”
沈放心头剧震,柴九之语如五雷轰顶,叫他几乎不敢相信,情不自禁望向蒲团上那本书,心中不住道:“什么机会?什么机会?难道!难道!”
就听柴九继续道:“你经脉因伤受损,虚不受补,更不能承受内功修行的劲气。盖因天下内功心法,皆是自十二正经练起,唯独一本除外!”
沈放几乎忍不住要一步抢入屋内,拿起那书来看,知道柴九还有后言,好容易忍住,望向柴九眼神,已是火热。自己梦寐以求之事,似乎就在面前。
柴九道:“你该知道,百余年前,为武林内功修为定下九重境界之名的张拟,曾经留下一本书。”
沈放脱口而出,道:“《白马左道经》!”但随即心中狐疑,道:“不是都说这书乃是假的么!”
柴九摇了摇头,道:“张拟确实身无武功,他和你一样,也是经络有隐疾,练不得内功。也正是如此,他才孜孜不倦,一心要创出一门与众不同的武功来。”顿了一顿,道:“这本就是《白马经》,张拟虽不及修炼就死,但他对此书坚信不疑,岂会加上‘左道’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