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惊起一滩鸥鹭（1/1）

第二天一早，柳月娥擦拭店里的桌椅板凳，靠着西墙根，摆放了两张新一点的桌子，仔细挑选板凳，每一条都扎扎实实，四条腿落在地上，纹丝不动。
　　陈宝祥知道，柳月娥为了米饭铺，已经投入了全部心血。

　　她就像洪水中的蚂蚁，而米饭铺就是乱世中的大树，只要紧紧抱着大树，就能活下去。
　　上午十一点，老主顾三三两两地进店吃饭。
　　毕恭带着六个人，也进店来，坐在柳月娥提前安排的桌子边。
　　陈宝祥亲自动手，将把子肉、卤蛋、海带卷、四喜丸子、炸鸡蛋、端上来，又送上一盆米饭。
　　这六个人全都戴着眼镜，穿着簇新的棉帽、棉袍和棉鞋。
　　他们的外表虽然跟济南人没什么两样，但眼镜后面射出的目光，却无比冷漠。
　　“他妈的日本鬼子下令，不准在大观园唱戏，说是要等日本戏班子演完之后再说。北平和沪上几个戏班子就等着在济南开箱演出，一直拖着，恨死个人了！”
　　一个老主顾突然开口，拍着桌子骂人。
　　“对啊，凭什么正月里不让开箱演戏？张长官、韩长官在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多狗屁规矩。咱是中国人，凭什么要看鬼子戏？”
　　有人附和，也拍着桌子开骂。

　　陈宝祥坐在柜台后面，提着毛笔算账，假装听不见。
　　“这些狗日的小鬼子，哪看得懂咱们的京剧国粹？这些好玩意儿，是中国老祖宗留给咱的，他们根本就不配看！”
　　老顾客们哄堂大笑，这样大骂几句，每个人心里就舒坦了。
　　毕恭笑眯眯的，双手抄在袖子里，不停地点头。
　　那六个日本人低头吃饭，一言不发。
　　“陈老板，再给我添两个蛋——我今天就吃小日本的蛋，让他们断子绝孙，哈哈哈哈……”
　　老顾客们说话不管不顾，柳月娥掀开门帘，去了后院躲避。
　　陈宝祥心里连连叫苦，但也无可奈何。
　　好不容易，毕恭带着六个人吃完饭离去，陈宝祥才放下心来。
　　老顾客们也各自散去，店里重新安静下来。

　　毕恭没有食言，每个日本人的饭碗下面，都压着一个大洋，作为饭钱和赏钱。
　　柳月娥手脚麻利，收拾碗筷。
　　“当家的，总算是过去了。咱就是平头老百姓，惹不起这个，惹不起那个，好好干活，凭力气挣钱吃饭，别想那么多了。”
　　陈宝祥没吭声，老顾客们只是嘴上过瘾，却动不了日本鬼子一分一毫。
　　指着他们抗日，十年八年下来，鬼子也死不了几个。
　　叶天走到北屋，桌子上干干净净。
　　他盼着“十二天官”再次来信，却完全失望了。
　　陈宝祥觉得内心烦闷，拎起个食盒出门，一路向北，走到大明湖南岸。
　　码头那边，几个日本人一边叽哩哇啦地大呼小叫，一边开船，驶向湖心岛。
　　陈宝祥向地上啐了一口，却无可奈何。

　　“等等等等等等等”——七个“等”字，仿佛七根木桩，把他钉住，不能有丝毫的轻举妄动。
　　一旦失误，将会让陈家遭受灭顶之灾。
　　他选了块石头坐下，看看食盒角落里还有些撒落的米饭粒，就抠下来，扔进水里喂鱼。
　　起初，只有小鱼围过来争抢。
　　很快，就有三条黑背青腹鲤鱼游过来，摇头摆尾，把小鱼驱散。
　　这三条鱼都有一尺半长，鱼身上的鳞片颗颗饱满，泛着青光，如同刀片。
　　陈宝祥擅长做鲁菜中的糖醋鲤鱼，许多济南厨子做这道菜，一开口就要选用黄河鲤鱼，甚至扬言，离了黄河鲤鱼不能下厨，那才算得上是鲁味正宗。
　　对于陈宝祥来说，大可不必纠结于鲤鱼产地。
　　当下日本鬼子设置了层层哨卡，从济南城到泺口浮桥，至少要接受二十多次盘查。
　　渔民宁愿不赚钱，也不会冒着风险，往济南送鱼。

　　所以，选用大明湖鲤鱼做这道菜，也足够了。
　　大明湖水深浪大，浮萍水草众多。
　　鱼儿们喝泉水，吃浮萍，搏暗流，每一条都膘肥体健，香味十足。
　　米饭粒扔完，三条鲤鱼掉头离去。
　　陈宝祥的视线追逐鲤鱼，再次回到湖面，却发现那条船已经不见了，靠近湖心岛的地方，几个人头起起伏伏，正是那些日本人。
　　“活该，船沉了，淹死这些王八蛋！”
　　陈宝祥暗自叫好，但很明显，那些日本人会游泳，拼命挥舞手臂，向湖心岛游过去，再有二十几步，就能离水上岸。
　　“唉，怎么不淹死这些狗东西！湖神娘娘显灵，让你的虾兵蟹将赶紧过来，把几个狗东西拖下去吃了……”
　　陈宝祥正在惋惜，水面上突然跃起一条矫健的身影，扑向浮在水面上的脑袋。
　　他手里有刀，每一次挥刀，都带起一串血花。

　　只一眨眼的工夫，浮在水上的人头全都不见了。
　　湖心岛上，一群鸥鹭振翅飞起，围绕着杀人之处盘旋鸣叫。
　　陈宝祥看着，掌心里满是冷汗。
　　“真是高手，一人杀几人，跟砍瓜切菜一样。痛快，痛快，痛快……”
　　那人做了他力不能及的事，酣畅淋漓，一击成功，让他如同喝了一大碗烧刀子，满胸膛里燃烧着激动的烈火。
　　“济南城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济南有高人，有高手……济南人就是牛，日本鬼子只配喂鱼鳖虾蟹……英雄，真英雄！”
　　陈宝祥坐在岸边，双掌忍不住用力拍打石头，暗自喝彩了几十遍。
　　船沉人亡之后，岸边和湖心岛都没有人出面，陈宝祥也赶紧拎着食盒离开。
　　当他走到寿佛楼后街，湖边的警笛声就猛烈地响起来。
　　陈宝祥觉得，这次自己亲眼所见之事，大快人心，爽利之极。

　　如果济南的英雄好汉都能挺身而出，一个人杀十个日本鬼子，很快就能让鬼子们绝迹。
　　他想起梁山好汉之中，颇多水性极佳的好汉——浪里白条张顺、船火儿张横、混江龙李俊、翻江蜃童威、出洞蛟童猛……还有跟随晁天王智取生辰纲的阮氏三雄。
　　如果那些英雄的后代都在，这大明湖就是日本鬼子的埋骨之地。
　　到了寿佛楼后街尽头，他停下来，躲在墙角，向北观看。
　　警笛声越来越响，起初两三只在响，最后是十几只一起响。
　　陈宝祥判断，被刺杀于大明湖中的日本人身份很高，才会让日本鬼子如临大敌，必须要火速出击，抓住凶手，向上面有所交代。
　　“太好了，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了日本鬼子的头领，蛇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够小鬼子们喝一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