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第九十八章 挽天倾(二)(1/1)
第九十七-第九十八章 挽天倾(二)
涿州以北,六聘山南,正是王贵统领的萧言所部的后路大营所在。
萧言算是独领一军,刘延庆节制不到他的头上。他的后勤补给,粮饷军资,都是专门提供的。由殿后的王贵负责接应。
之所以这样安排,也是童贯想萧言赶紧拿下燕京都想疯了。他也怕刘延庆嘴上不说,心底嫉妒萧言将要立下的这场大功,到时候用军资供应掣肘一下萧言,到时候这燕京就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变故了,不如麻烦一点,专门对萧言进行供应。童贯现在坐镇在雄州,河北三路转运使,两路供应刘延庆和老种小种他们这支主力军,另有一路转运使就是专门负责萧言的军资粮饷供应,可谓是花了好大的血本。
一切物资,都源源不断的先到涿州,然后再到这后路大营,最后不断的送到萧言手中。王贵统领的是收编常胜军的步卒部分,约有四五千人,除了遮护粮道,还要承担一部分转运之责,还要负责组织这一路转运的数万民夫,数千大车骡马,也是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这后路大营占地甚广,到处都是粮堆草堆,马料堆,还有大捆大捆的军资器械。皮匠铁匠木匠各自聚集,都搭了棚子吃住在那里,在军中司马的督促下修补车辆,照料骡马,修理器具,鞣制皮件。加上民夫来来往往,这后路大营到处都是人声鼎沸,彻夜不休。
眼见得昨日又运到了一批军食马料,还有数万箭镞,上千的马槊和掷矛,还有几千条土袋,几千个编筐,大量的皮件,还有旗帜金鼓。几乎是这些日子转运来的最大一批物资了。眼见得大军云集,大战在即,后方也在发疯也似的朝前面补送这些军资。
王贵跑前跑后,组织起上千人的护送队伍,七八千民夫,还有五六百的骡马,加上数不过来的大车子小车子。现在都在营中集合,炊卒将热腾腾的烙饼装进袋子里头,正按着人头散发,每个人都在扯开嗓门吼叫,计点发出物资的小司马忙得个个都是满头大汗。隔着七八步,对方在说什么就已经听不清楚了。天气已经寒冷下来,就看见一团团人呵出的雾气在这大队大队的人马头顶盘旋,正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模样。
王贵站在一堆粮食的上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粮食堆下面不断有来回事情的手下,他也扯开了嗓门儿大声发令,将一件件事情安排下去。虽然没有上阵厮杀,这后勤补给的琐事也是繁杂劳累至极,更不用说萧言还交给了王贵一个总让他觉得提心吊胆的任务。营中还有一个阴阳怪气的赵良嗣在。这些日子下来,王木匠生生的瘦了一圈下来,嗓门儿也早就嘶哑了,只是在竭力支撑。
前方自己兄弟在浴血拼杀,自己在后路接应,再辛劳一些又有什么好说的?
“这些马料,都是精料,打成四方饼,都装在车子上头,油布带足了没有,可别遇雨弄湿了!萧宣赞领的是大宋骑军,大宋也就这么一支轻重骑兼备的骑军!马照料好了,才好厮杀。这些马料万分要紧,一个个都仔细了,出了一点岔子,回来俺们就不好见面!”
王贵正拉着一个军中司马仔细交代,就听见远处似乎传来了轻轻的骚动声音,接着这声浪就越来越大,前头已经出发的民夫队伍停了下来,后面的民夫不住翘脚前往,纷纷议论之声混杂在一起就起了浪头,嗡嗡的只是四下响动。后面续发的队伍走不了,带队的军官就朝前面跑,查问究竟,王贵对他们下了严令,这次物资是战前最重要一次补给,时间上抓得甚紧,耽误了就是说不清的干系,他们这些军官多是才收编的常胜军军中的,正是最为小心翼翼的时候。看到队伍突然乱起来,有的民夫不得前行还就地坐了下来,一个个都急得满脸通红。
他们这些军官朝前跑去看个究竟,前头的带队军官也朝后面跑回来,同样满脸通红的在那里手舞足蹈的比划。
“说是刘太尉的人马来了,要接管俺们这后路大营,军资不能朝萧宣赞那里送了,要直送刘太尉大营!”
看着前面退回来的带队军官异口同声的在那里呼喊,王贵的头发都快站起来了。前面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他腾的一声从粮食堆上跳下来,带着身边亲卫分开挤得水泄不通的民夫就朝前跑。
这个时候已经听见马蹄声杂沓,更有沉重的军靴声散乱响起。就看见路中民夫们纷纷散开,让出一条道路。道路当中,是几个跑得盔歪甲斜的将领,带着上千士卒正赶过来。看旗号,正是环庆军刘延庆麾下。
这一路他们似乎也是马不停蹄的赶过来,骑马的军官好歹还能撑得住,这些跟着步下赶来的士卒一个个都遭了大罪,全身都又是泥又是水的。眼见得终于到了地头,路边已经纷纷的坐到了一片,一个个骂声连天,跟在前头几名将领身后的,不过只剩下寥寥百十人,还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王贵迎了上去,张开双臂拦着当先一名将领,涨红了脸大声喊道:“这是干什么?误了军机,谁担当得起?凭什么不让俺们给萧宣赞补运军资,反而要送到刘太尉营中?”
当先将领勒住战马,横了王贵一眼,瞧见王贵身上的军官服色。骂了一句:“直娘贼,当俺们愿意吃这趟辛苦?小二百里路,三天就跑了过来。真当俺们是牲口使唤!要不是你们那个鸟萧宣赞,俺们现在翘着脚在大营里头睡入娘的大头觉!……你是何人?”
王贵吸口气稳住了心神,前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才让这军令当中和他们毫不相干的刘延庆所部居然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这里!萧言胆大包天他自然是知道,这次又不知道闹出了多大的乱子!
他看着那个脸色难看至极的将领,大声道:“俺是神武常胜军后路司马,副都虞侯使王贵!俺们萧宣赞节制前军,宣帅军令和刘太尉不相统属,刘太尉凭什么管到俺们这里,还要俺们这后路大营不要向萧宣赞输送军资?耽误了复燕大局,就是刘太尉,也吃罪不起!”
那将领冷笑一声,跳下马来。落地之际,又骂了一句:“囚攮的,这腿直不是自己的了!”骂完这句话之后,他才满脸怒意的用马鞭指着王贵的鼻子:“好,俺就找你说话!什么克服燕京,你家那鸟萧宣赞,现在带着人马朝北面跑了,绕着燕京跑了一个大圈子,倒是在离高梁河战地越来越远!宣帅那么赏识他,他却不识抬举,放着功绩不要去撒这头疯,还害俺们吃足了辛苦!既然他不肯打仗,俺们大宋的军资,干嘛给这个南归的辽狗官儿?还不知道他是哪门子的鞑子胡虏!现在俺就奉着刘太尉的钧令,这里就归俺管着了,这些东西,都朝刘太尉的大营送去!你这厮要是识抬举,说不定还能保着这个鸟都虞侯的官衔,要是还抱着那个鸟宣赞的腿,俺这就收拾了你!”
那将官口气极大,听着他已经出言威胁,后面几个跟随的将领一抬手,几十名环庆军士卒顿时围了上来,刀枪齐举,只是朝王贵比划。要不是实在累瘫了大队人马,只怕围上来的人更多。不过这些士卒虽然没有起身,也坐在地上冲着王贵大声叫骂,什么词儿都叫出口了,大宋陕西诸路骂人的乡谈,一时间给王贵听了个齐全。
在王贵身边,自然他麾下的神武常胜军士卒居多,可是他们是降卒,正是最为小心翼翼的时候。来的人戴着的是大宋刘太尉的大帽子,这次北伐的诸军统帅。一时间大家都不敢上前遮护王贵。倒是王贵身边不多的那些胜捷军亲卫,萧言特意留下一点给王贵的。都挺身而前,纷纷抽刀拔剑。
他们这些胜捷军是童贯亲军,向来跋扈惯了的。不要说来人只是刘延庆手下,就算是刘延庆亲至,他们也未必给面子。当先一个胜捷军小军官的佩剑明晃晃的指着那领头将领的鼻子:“放你娘的屁!你们敢动一下试试?爪子给你剁下来!打仗的时候你们环庆军要不就是望风崩溃,要不就是逃得飞快,倒是俺们胜捷军在雄州给你们擦屁股!现在萧宣赞风头劲了,又来这么一出!哪里来的哪里去,夹紧屁眼给俺掉头朝北,回刘延庆那里哭去!”
十几名胜捷军亲卫一起动作,气势极壮。他们都是当年童贯亲自挑选出来的高大汉子,衣甲服色都极其鲜明。这环庆军将领自然认得清楚。知道这些家伙不好惹,当时气势就朝下一挫,只是站在那里微微冷笑,一时拿不定主意是来硬的还是怎么样。
王贵站在那里,深深的吸了口气。
萧宣赞朝北去了?去干什么?为什么放下燕京不要?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为什么没有消息传来?
他却不知道,在萧言和刘延庆破脸之后。刘延庆第一时间就隔绝了萧言和后路的消息。而萧言也向北之心似箭,根本没时间和刘延庆扯这个皮。收拢全军,就大举向北。直奔古北口女真大军南下方向而去。
此去是挽天倾,已经义无反顾。如果战胜女真,有的是时间和刘延庆慢慢打官司,现在扯皮,只有败无胜。而且他也实在没有这个时间去和刘延庆纠缠了!
所以到这个时候,王贵都不知道萧言已经举全军北向。而他的兄弟岳飞,已经在古北口迭经血战!
这个时候,王贵只能想到。这份家当,是萧言亲手交到他的手中。他的后路大营,是萧言和自己几位兄弟向前战守的依托,他绝不能将这份家当,交到别人的手中!
他猛的转头,朝着向这里默默观望的神武常胜军的军官们大声呼喝:“宣帅钧令,萧宣赞节制前军,俺们不受刘太尉节制!断绝萧宣赞接济,此乃乱命!大家都是萧宣赞一手从易州救下来的,更是他亲手收编为大宋官军,腹饱衣暖,都是萧宣赞所赐。大家是萧宣赞的亲军!萧宣赞荣,自然就大家将来的身家地位,萧宣赞损,大家又变成了那支无依无靠的常胜军!现在听俺军令,护住军资,将这些奉乱命而来的兵马赶回去!将来如何,俺们到宣帅那里打这场官司去!”
他一声呼喝,震动了那些常胜军军官。大宋西军和他们绝不是一路,这些大宋正牌主力军,有多么瞧不起他们这些降军,每个人都心中有数。王贵说得不错,他们要在大宋立足,还真的只能依靠那个萧言!更不用说萧言在易州一战,对他们有救命之恩了。现在大家守着这后路大营,也算安稳,要是轻轻给这些环庆军接过了后路大营的大权,谁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得用,会不会转眼之间就被编散!
一个常胜军军官唿哨一声,顿时人人动作,夹杂在民夫队伍担任护送的神武常胜军士卒都猬集过来,人人刀枪出鞘,在军官带领下朝着散出道路上的环庆军逼了过去。那些环庆军士卒仓皇的从地上跳起,也都握紧了兵刃。周围民夫发出了巨大的喧哗声音,朝后面更退开了一些,却不散开,只是看着这两支大宋军马刀枪相向。
环庆军赶了这么远的路,已经疲惫至极,不成队列。再加上也根本没做什么动武准备。神武常胜军人数远远超过他们,顿时就将他们围住。那些胜捷军亲卫,更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以前闹出什么乱子,不是王禀,就是童贯给他们撑腰。这些日子跟着萧言,也是站惯了上风头,连辽人四军大王萧干都是不放在眼中的。现在又是全然的理直气壮。童贯的钧令,两军互不统属,刘延庆凭什么自说自话的隔绝后路大营和萧言的交通,还要接手这里?一个个只是冲在最前头,带着神武常胜军的士卒只是将环庆军朝里面逼,嘴里还断不了大呼小叫。
“直娘贼,俺们眼里什么时候有过你们环庆军?居然敢骑到俺们脖子上面拉屎?”
“几万辽人铁骑,老爷俺也是说冲就冲,你们几个厮鸟,敢朝老爷我拔刀?”
“都拿下来,赤条条捆上,丢给刘延庆,让他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打仗不成,逃跑在行,争权夺利也是一流!少了这厮在,燕京俺们包打了!”
刀枪并举之间,那些环庆军士卒都仓皇后退,猬集成一团。那几个领军将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这个时候却不敢发作,一边按着佩剑后退一边声嘶力竭的大喊:“王都虞侯,你切莫作乱!俺们奉着的是刘太尉钧令,不是存心来找萧宣赞麻烦!上头神仙打架,俺们静候宣帅公断就是,何必伤了和气?”
周围围观的民夫,已经是人山人海,看到环庆军窘迫模样,都是拍掌跺脚欢呼。环庆军名声在大宋很有点那个。这支军马在陕西诸路当中也不算差到哪里去。只是平江南方腊一役,军纪大坏。但凡军纪一坏,军心就散,再也不会能战到哪里去。
此次北伐,环庆军跑得飞快,一路逃到了河间府左近,干犯军纪,骚扰百姓的事情也少不了。这些民夫都是河北诸路土著,自然也知道环庆军的名声。看到这些环庆军人马吃瘪,一个个都是兴高采烈。
嘈杂声中,王贵推开身边亲卫上前,拼命挥手:“都住了!俺们只是要守住这后路大营,给萧宣赞补给军资,不是和环庆军火并的!大家都住了!”
听到王贵大呼,那十几个胜捷军亲卫才悻悻的停了动作。他们不进逼,那些神武常胜军士卒自然也不为己甚,只是站定了犹自举着刀枪,环逼着猬集成一团的上千环庆军士卒。
王贵转头,看着脸色发灰的那领头将领,沉声道:“俺这后路大营,是不会交出去的。尊驾可以回去,回禀刘太尉,要接手俺这后路大营,要么萧宣赞亲至,要么拿宣帅的钧令来!这军资,俺照常朝前运送,你们要是敢阻挡,俺就敢真的动手,你们这是误了军机,害了前头萧宣赞统领的大宋骑军,就当真火并了你们,也不值什么!”
那领头将领苦笑,架子倒是放下来一些:“王都虞侯,你要朝前输送军资,尽管送去。难道现在俺们还拦得住你?只是送也是白送,萧宣赞实实在在,已经领军北上而去。直奔古北口,现在不知道已经出去了几百里,你们送到了,还不是俺们太尉接受军资……到时候辛苦一趟,还是罪过……”
他干脆放下按着腰间佩剑的手,朝两旁一摊:“都是当兵吃粮的,王都虞侯忠心护主,俺们也是佩服。实话和你说,萧宣赞在军议的时候恶了刘太尉。刘太尉是实实在在奉着宣帅钧令,只要拿下燕京城,而萧宣赞非说什么女真已经破口而入,要去将女真人打回去!放下燕京不要,萧宣赞还能得了好?宣帅那里,他也交代不过去!俺们这支兵马是来接后路大营的,而急递这个时候,只怕早就到了雄州,童宣帅的钧令,也只怕早就发出了!
……女真如何,关俺们屁事。萧宣赞也不知道怎么昏了脑袋!俺们奉命是伐辽,可没说要和女真打上一仗……就算女真真的破了古北口,俺们瞧着也不过是鞑子贪心,看着辽人不行了来一队人马抢掠一番罢了,离燕京城还远着呢!现在刘太尉已经点调大军,准备尽速决战,拿下燕京!这燕京城,再不会让萧宣赞得着了,你自家思量一下,萧宣赞违背宣赞钧令,是个什么罪过?还是老实一点让俺们接手,将来刘太尉面前,自然会替王都虞侯分说几句,都是斩头沥血的厮杀汉,哪里不拉三两个朋友,俺们见面的日子还长远呢……”
王贵的一颗心却在这个时候,只是朝下沉。
女真破口?
那岳飞怎么样?
他就在朔风当中,带着二百骑士,扼在这汉家长城之巅!
萧言在决定进军方略之际,他和马扩岳飞之间的分歧,作为萧言的心腹之一。王贵自然也知道。他是老实人,更多的话藏在心里,没有表达出来。可是他这些日子几乎不眠不休的在组织后方供应,未尝不是有这么一点心结在。
只要自己将事情做好,让萧宣赞后路无忧,让他得到最及时最多的供应。也许萧宣赞能尽早拿下燕京,再去接应岳飞!
可女真人终是在拿下燕京之前,扑了过来。岳飞就当在那里。他的判断,没有错。
而萧言也放弃了燕京,得罪了童宣帅,得罪了刘太尉,几乎得罪了大宋所有人。要知道大宋朝堂之中,每个人都在期待着尽早拿下燕京,他们眼里也只有燕京!
而萧言就以天下为敌,去援救和他曾经同生共死过的马扩和岳飞,只是向北,迎着席卷而来的女真铁骑!
在这一刻,王贵眼里已经涌出了泪水,却强忍着没有掉落。有这样的兄弟,有这样恩主,此生已足。
岳飞和萧言,都面临着莫测之祸,女真,辽人,甚至大宋,此刻都是他们的敌人。他们在与全天下为敌之际,犹自在拼死争杀。
而他也要尽自己最大努力,守住萧言亲手交给他的后路,等待着他们凯旋归来!在他心中,还有一丝期望,萧宣赞这么逆天的一个人物,也许早就有布置,在童贯面前,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罢?
他再也不想和那环庆军将领多说,掉头摆手:“拿下他们!冲撞军营,延误军机,先拿下了再说!不想被拿下,就给俺掉头回去!这后路,俺是守定了,只等宣赞回来,或者宣帅的钧令到来,俺们再说话!”
看着王贵居然一点面子都不给,那环庆军将领脸色也变得愈加的铁青,右手又按上了佩剑,大声喝道:“王都虞侯,你切勿自误!这场官司,童宣帅面前你们打不赢!俺也不能走,刘太尉已经动了真火,俺们要是就这样退回去,这脑袋就只能挂在大营号令全军!你有本事,就火并了俺们!”
那环庆军领军将领气壮,麾下人马也鼓起了勇气,纷纷叫骂。
“有胆子就拿下俺们,将来有帐和你们算!”
“姓萧的自己都不知道下场在哪里,你们这些厮鸟,还想跟着他一路朝黑道上面跑?”
“宣帅钧令,不日就到,到时候跪着求老爷,也不见得能落一个好!”
“动手哇,倒是动手呀?爷爷皱一皱眉头,不是杀过西夏鞑子,平过方腊巨寇的好汉!”
看着这些环庆军突然气壮,哪怕飞扬跋扈如胜捷军甲士,都开始犹豫起来。那环庆军将领说得着实,萧言真是惹上了不测之祸!这个时候再朝环庆军这些士卒动手,只会给萧言带来更深的祸患!
不过在场中人,人人都佩服萧言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女真破口而入,到底会给局势带来如何大的巨变,到底是怎样的天崩地陷的危险,他们这些当兵吃粮的未必清楚。但是大家都能明白一点,这绝世大功就放在面前,只等他去取,将来地位,不可限量。他萧言拼死征战,为的不就是这个?现在却为了自家袍泽手下,毅然挥师北上接应。当兵的只要能跟着这样的统帅,夫复何求?
真要对环庆军动手,也就动了,反正到时候板子打下来,也不是他们这些听命行事的小卒来当。每个人此刻都屏息凝神的看着站在前头的王贵,等着他的决断。
周围围得水泄不通的民夫,这个时候欢呼呐喊的声音都低了下来,只是呆呆的看着两支大宋军马这样刀枪相向,一时间,满场的人粗重喘息声连成一片,就如同低沉的雷鸣。
怎么办?
王贵僵在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到底该怎么办?
马蹄声突然在远处响起,虽然只是寥寥数骑的声音。在这空气紧张到了万分的时刻,却震得每个人心里都是一抖。
王贵猛的抬头,朝着马蹄声响的来路看去,就看见从自家后路大营深处,几骑马飞也似的驰过来。当先一人,正是萧言叫他留心警惕,这些日子在营中却显得异常安静,几乎绝足不出自家营帐的童贯麾下另一心腹宣赞,赵良嗣!
马背之上,赵良嗣不住挥鞭,他身后从人都有些跟不上,只是在他背后声嘶力竭的高呼:“都让路,都让路!赵宣赞到,赵宣赞到!”
环庆军突然到来,激起这样的变故,赵良嗣也只是通过身边从人,才得到消息。从人口中的传来听到的只言片语,顿时在赵良嗣心中激起万道波涛。
他苦等的机会,终于到了!
在童贯麾下,赵良嗣虽然得童贯看重。但是他那讨人厌的性子,和刘延庆也是格格不入。刘延庆位高权重,也没怎么将赵良嗣当一回事。此次对付萧言,自然也不会派人给赵良嗣通传什么消息,更可能的是,刘延庆根本想不到有这么一个赵宣赞,还在萧言的后路大营!
赵良嗣此刻自然无暇去计较刘延庆没有想起他这么一个宣赞,更没有事先和他商量什么。他此刻一颗心几乎在腔子里面跳出来。
萧言啊萧言,是你自己拱手将机会送给我赵良嗣的!你一向精明过人,一直没有留下任何把柄,现在却做出了这么一个和全天下为敌的决断!
听到赵宣赞三个字,场中两军人人抬头。挂着宣赞这个差遣,自然是童贯身边的人。不论是不是童贯心腹,在此刻就是最说得上话的人。毕竟这场官司,最后还是要在童贯那里去打。更不用说,两军当中,也都知道这位赵宣赞,是童贯麾下爱重之人。
那环庆军将领眼泪都快下来了,看着赵良嗣快马来到,不管不顾的就迎了上去,一个大礼参拜下来:“赵宣赞,您要替俺做主!俺奉着刘太尉之命到来,也是正分的差使。这王都虞侯直这般逼人!这场官司,说不得要在宣帅面前打去,请宣赞明鉴!”
赵良嗣勒住马,冷着脸看着这环庆军将领,问道:“刘太尉让你来接手前军后路大营?”
那环庆军将领应了一句是,抬头想说什么,赵良嗣却扬手不让他说下去,又逼问道:“也是刘太尉不让王都虞侯继续接济萧宣赞大军?”
那环庆军将领又应了一句是,再想分说什么。赵良嗣却铁青着脸大喝一声:“刘太尉昏聩!宣帅钧令,都给他当成了过耳清风!萧宣赞统领的是我大宋仅有精锐铁骑,断了接济,误了军机,葬送了这支铁骑,刘太尉怎么担当得起!”
那环庆军将领愣在当场,这趟差遣实在倒霉到了极点。路上拼命赶来的辛苦不用说了,到这里又被一群降军环逼,差点双方就大打出手,一旦开打,吃亏那是不用说了。现在宣帅身边赵宣赞过来,还是说他的不是!谁都知道宣帅想要燕京已经想疯了,萧言却丢下燕京不顾,自顾自的朝北而去,这赵宣赞既然是宣帅心腹,自然知道宣帅心思,知道萧言犯下了多大的罪过,现在却劈头盖脸给了他一顿训斥,言谈当中,对刘延庆都不甚客气!
难道刘太尉猜错了宣帅心思,这场宣帅面前的官司,还是萧言能打赢?
想到这里,这环庆军将领忍不住都浑身抖了起来。他带领的士卒也顿时气焰大减,不仅叫骂不出口了,手中兵刃也放了下来,灰头土脸就等着发落。
赵良嗣跳下马来,犹自对着那环庆军将领不依不饶的道:“萧宣赞如何行事,是宣帅亲许的他便宜行事,宣帅的决断未至,如此行事,你知道是什么罪过!萧宣赞也是我大宋重臣名将,自然也有他的道理。如何处断,岂是刘太尉能拿主意的?”
这个时候,王贵也快步上前,朝着赵良嗣深深一礼:“赵宣赞……”
赵良嗣挤出笑脸,将王贵搀起,只受了他的半礼,笑道:“女真破口,此事岂是小可!萧宣赞此举虽然孟浪,但也是心切国事。这上头,我自然会和宣帅分说去……王都虞侯,此间事如何了法?”
王贵抬头看了赵良嗣一眼,看着他一张胖脸只是笑得如沐春风一般,垂首低声道:“俺们只等宣帅的处断,其他不管谁来,俺也不能将这后路大营交给他!”
赵良嗣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那是自然,这是你的职分,你尽管做去,没有错处!我自然是要回宣帅处,此等大事,我多少也能说上两句话……王都虞侯,我还有句话,你看可听不可听……大家都是大宋甲士,刘太尉虽然孟浪,但是来人也是奉命行事。难道让他们回去领军法?这些人马,就在大营里暂时安顿下来罢,等宣帅那里处断出来,再做打算。也不会伤了和气……要是硬将他们赶回去,刘太尉伤了面子,再派大队人马来,你们是不是再打回去?要知道,这些都是宋军!”
王贵语塞,抬头看看赵良嗣,再看看那垂头丧气的环庆军将领,叉手低声道:“一切但凭宣赞吩咐,他们不来夺俺们后路大营,断了俺们接济萧宣赞之途,他们只管安顿。刘太尉是北伐大军统帅,俺们岂敢得罪?”
赵良嗣微微一笑:“这是正办,这个时候,不要再替你家萧宣赞得罪人了……我到宣帅处,自然会替萧宣赞分说……”
安慰王贵两句,他又掉头看向那环庆军将领,脸上一下冷若冰霜,朝他喝道:“你且听好,我替你说情,知道你也是奉命行事,先在这里安顿好了!只管每日两餐一宿,其他的什么都不必管!再惹出什么是非,你且瞧着,刘太尉能不能庇护住你脱于我赵良嗣之手!一切都等着宣帅的决断出来再说话!”
那环庆军将领没可奈何,上前深深一礼,退到一边去了。王贵朝赵良嗣抢前一步,也行礼下去:“赵宣赞……”
赵良嗣微笑着又搀扶起他,笑道:“我明白,我很明白……在宣帅面前,我会尽力为萧宣赞分说……如此大事,我也不能逗留了,必须马上赶到宣帅面前!你且放心,我赵某人,在宣帅面前还是能说上三两句话的……没有萧宣赞,我大宋北伐雄师,焉能直抵高梁河前?”
他回头招收,身后从人已经牵马过来,赵良嗣翻身上马,朝北看了一眼,低低叹息一声:“女真南下,燕云从此多事,如此乱局,到底谁人才能收拾?”
叹息之声未了,他已经给马加了一鞭,朝南直奔而下,竟然真的毫不停留,就这样朝童贯所在的雄州赶去。
王贵立在当地,朝南看看,再朝北看看。此时心中,他也只有一个念头。
萧宣赞,岳兄弟,你们到底怎么了?这场风云变幻,萧宣赞你将到底如何应付?
萧言前军的后路大营当中,那个一个被王贵安排人手紧密戒备的营帐当中。郭药师正站在营帐之前的空地,向着嘈杂声如海浪卷动一般的方向看去。
这营帐被王贵守得紧密,外面还树了一圈栅栏,密密的将营帐围住。栅栏之外,更有大堆大堆的粮包,将栅栏之间的空隙都堵得死死的。
营帐之外的守卫,全是萧言留下来的胜捷军士卒。绝没有半个常胜军士卒混杂其中。将这里围得铁桶也似。就算有常胜军士卒军官要经过此处,都远远绕路。他们多少也心里有数,既然已经是宋卒,就绝对不要再招惹多余的是非了。
郭药师重伤之余,经过这些时日的将养,虽然被变相囚禁,竟然气色大有改善。站在那里负手而立,身形仍然高大如初,容色如铁,依稀还是往日大豪景象。
此时此刻,他的宽厚脊背,仍然未尝稍弯。哪怕他被变相囚禁此处,一连多少时日,只能看着这四方天空!
在他身后,侍立着当日护送郭蓉闯辽营的甄六臣,甄五臣伤得太重,此时还不能起身。萧言狠心软禁郭药师,其意就是让自己在平定燕地之前,让这郭药师不要卷起什么风波来。唯一的优待,大概就是让甄五臣甄六臣这郭药师硕果仅存的心腹将领,还随侍他身边罢了。
听着远处嘈杂渐渐到了最高峰,然后又慢慢平静下来。郭药师只是凝神静气的仔细听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甄六臣听了半晌,有点不解,终于问了一句:“都管,这是什么?”
郭药师沉默一下,缓缓点头:“军中无故嘈号,定然有大变故……只是这变故是什么,我却不知道……”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身后传来郭蓉清亮的声音:“爹爹,又忘记喝药啦!你伤后血气不足,总得补补,你又不是二十郎当,别忘了自己岁数!”
郭药师一笑回头,就看见郭蓉大步走了出来。这个高挑英爽的少女,脸上也不见有半点被萧言软禁此处不得外出的郁郁,一举一动,还是那样干净爽快。这些日子下来,肤色都白净了许多,只是谁都看得出来,郭蓉已经消瘦了不少。
随侍在郭药师身后的甄六臣暗暗叹息,虽然谁都绝口不提,但是谁不知道大小姐的心思?
这个乱世,本来就是如此,何等样的情感,都当不住实力权势,还有泼天也似功绩对人的诱惑!
郭药师看着郭蓉瞪着自己,苦笑道:“好好好,喝药就是。一生临阵,伤了病了,挺过去就是。还从来没过过这等舒服日子。以后这郭家,看来也不是某来做主了……”
他一边说,一边负手缓缓进帐。甄六臣微微朝郭蓉点头示意,也跟了进去。郭蓉却站在那儿,朝着外面隐约仍然传来的嘈号声音方向看了一眼,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黯了一下。
不管萧言军中,再遭遇什么事情,也和自己没有半分干系啦……
今后的日子,如果能陪在老父身边,陪着他安稳的度过余生,就已经是可以预期的全部了。
只是那闯过辽营万千星辰坠落的景象,那易州左近帐中的春色,还有那个看起来斯斯文文,危急时刻却总能不驯的看着天空,仿佛永远和自己的命运在战斗那个家伙的身影,在今后的岁月里,就不能稍稍淡一些么?
而在帐中,郭药师却神情悠远,低低自语:“为什么某总有感觉,这机会,就要来了?”
在王贵后路大营的大帐当中,大帐后面一个的小帐,也是军中禁地。送食送水,都是王贵亲力亲为。其他任何人不得靠近。
帐中少女,也正瞪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怔怔的看着远处声浪传来的方向。
少女身姿,若不胜衣。小小俏脸,明眸皓齿。
正是小哑巴。
听到后来,她最后虔诚的双手合十,低低祝祷:“保佑萧郎君逢凶化吉,百事顺利……保佑萧郎君多福多寿,一切顺遂……南无燃灯上古佛。南无药师琉璃光王佛。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过去未来现在佛。南无清净喜佛。南无毗卢尸佛。南无宝幢王佛。南无弥勒尊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无量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