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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父与子(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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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王宫过道,玄色衮服的下摆随着高大的男人迈步轻轻摇晃,钢剑和玉佩轻轻碰撞着,发出细小的金玉交击之音,伴有风铃细响,回荡在走廊里。

“家里的三个小子又长大了些啊。”

走在去上朝的途中,陆大古含着笑意同身边的伴侣说,谈到这些的他不似平时那样威严,幽邃的眼睛显得很柔和:

“再过几年,都该张罗着给他们订婚了。”

“这么快?”

“是啊,尤其是彻儿,得看看哪位大臣、将军的女儿合适,铭儿也得注意,他性子太软。”他的笑容淡下来,“等我们一走,他们还是要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我们还是没能从根本上改变这一切。”

一统天下的大业即将完成,是时候着手一统以后的事务了。

而若想要保证这个国家未来的稳定,他们就势必要参考后世经验,做古代统治者该做的事,进一步构建利益网也好,笼络人心也好,都有必要。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素手搭上他的肩,她的语气里有担忧,有无奈:“为什么总是这样逼迫自己呢?”

“我不是早就说过么。”他再次轻笑起来,“因为我和他们达成了契约啊。”

就像之前所说的,早在中学时期,陆大古就从课本上和老师口中学到了责任、权利和义务的关系,即,权责一体,享受到权利也意味着尊重他人的权利,追求幸福也意味着保卫他人的幸福,帮助他人也会受到帮助,人活在社会上,本质上都是上交了部分自己的权利以换取对应的社会角色,和角色对应的权利。

当然,这只是最理想的情况。

曾经的大古就是这样“冷却”,他看到,帮助他人并不意味着会被人帮助,有时还被当作幼稚和愚蠢,甚至遭到“聪明人”的嘲弄,此外,许多追求个人幸福的人将他们的幸福建立在剥夺、消灭他人幸福的基础上。

“很久以前,我只是个旁观者,因为我没有享受到许多权利,自然也少了束缚,我并不认为自己需要谁,也不认为谁需要我,我做什么,去哪里,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当这样的他行走在社会上,他几乎是无敌的,因为他毫无“软肋”。

唯一能真正限制他的只有他心中的基本道德和同理心。

“而在这里,他们向我支付了代价。”

人们将信任交到陆大古手中,让他去改变他们。

以大古的视角来看,起初,只是见其生,不忍见其死,悲剧摆在面前,他刚好有能力,于是去改变它,可越来越多的人付出了他们的信任,把他推上这个位置,给予他命令和改变他们的权利。

“于是我有了责任和义务。”

“我和他们产生了联系。”

“于是.....我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我将我的灵魂、我的存在,投入其中。”

廊柱之间的阳光照亮男人的侧颜,那棱角分明的面部线条看上去无比坚定,那乌黑深邃的双眼却又格外柔软,隐隐闪烁辉光,似乎,正有什么东西在其中积蓄和酝酿,静待最终的点燃:

“而我又不只是那些追随者的许愿机,我有我自己的意志,我的想法,我会看不惯,感到不快乐、不愿意、不甘心,我并不温柔,我会杀人,有时甚至不择手段。”

“在人类几乎是永恒的战火中,我曾非常幸运的短暂的生存在一个和平的间隙,一个和平的国家,我因此受到了完好的教育,享受到了解许多知识的机会,尽管那时我的前景并不乐观,出于这些经历,我还是愿意相信,个人的命运和幸福跟国家紧密相连。”

“于是我想再做些什么,将我得到的和我相信的传递下去。”

“此外,人们鲜少对弱小网开一面,却常常因为你的强大而与你握手。”

他眼底有漆黑幽邃的火焰燃起:

“所以我成为了王,以按照我自己的意志去判断,去干涉,哪怕一开始连我自己都很纠结,我既想改变他们,作为对这些支付了代价的人的回报,又想改变自己,变得更强,好将我的希望变为现实。”

“所以,我还想再做点什么,只要还活着,我们就一定能再做点什么。”

说着,陆大古继续迈步,大进在身旁看他的侧颜,就和过去一样,她知道,岁月继续在他心中积累着。

大古比过去更强韧了。

“对了,我听说,楚国最近几个月送了个女人过来?”

“啊,有这回事,那人擅长乐器,有点武术底子,我命她去剧乐团了。”他评价道,“真是劣质的美人计。”

美人计也分优劣,大体可分三类。

失败的美人计:什么?这个间谍想做我老婆?

成功的美人计:什么?我老婆是间谍?

非常成功的美人计:就算她是间谍,那也是我老婆!

楚王和诸多楚地贵族大约是危险面前慌得昏了头,竟作出这等成功几率极为渺茫的尝试,以他身边的大进为参考,精挑细选想要迎合他的XP,最终找到个黄头发、褐色皮肤、会舞剑的高个女人,虽然在他们看来这是非常怪异的长相,但他们觉得,这在陆古看来应当是美人.....某种意义上倒也算沾边,黄发、褐肤、高个、会舞剑,翻译一下,就是黑皮金毛帅气大姐姐。

自然,陆大古不吃这套。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过他们。”

说话间,太极殿到了。

“呜————”

“铛———”

步入大殿后,大进照例在殿内屏风后的隔间中旁听,陆大古顺着通道,缓缓走入殿内用于的朝会场所,他扶着腰间的剑柄,敛起眸中细碎的辉光。

“王上。”

礼官谒者连忙行礼,他坐上王位,平静而威严地等待着朝会开始。

“趋。”

待臣下们入殿就位,谒者高声唱道:

“拜!”

““臣等,参见王上。””

他颔首:

“众爱卿平身。”

““谢王上。””

接下来就是正常的理政环节,并没有需要注意的事,至于发兵三十万南下扫清障碍,对于大部分官员们而言,本次朝会只是通知,具体筹划汉王陆古早就和相关者谈完了,这大抵即是所谓“小事开大会,大事开小会”。

“退朝!———”

朝会结束的时候,已临近午时,陆大古挥了挥手,文武百官便先行退去,他独自坐在王位上思考一些政务。

在这如常的一天,他有充足的时间谨慎考量。

“父王!”

不,好像也没那么正常。

呼唤声打断了思路,他看到,他的儿子们挨个跑进来。

老三陆铭跪倒王位的台阶下,老大陆彻和老二陆正见他跪了,也跟着跪下,陆铭高喊:

“孩儿有一事不明!”

—————

生于深宫中,长于帝王家,便自然比寻常人多了份责任。

从小,父亲就在教授他们这样的道理。

在三子的印象中,谈到汉国和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汉人们的时候,父亲总是沉静、温柔地微笑着,那对好看的乌黑的明眸更诉说着许多情意,仿佛,汉国和汉人,就是天下最让他欣喜的事了,对于工作,他有着无限的热情。

“为父当年,也不过一介黔首罢了。”

为了让三子理解他的工作的份量,汉王陆古偶尔在带他们赏雪、踏青、御林游猎之外,还会带他们乘马车到街头,到乡间,看往来奔忙的车夫、送货工人,看辛勤劳作耕垦田地的农夫,忙于生计的人们从早到晚不停地工作,为了让他们理解农人有多辛苦,汉王还用银子买下几株麦穗给他们看。

“现在我们汉国的水稻亩产400到600斤,麦亩产200到300斤,大豆亩产200斤,这都是人们生存必需的主食,农民需要一年忙到头才能保证这个产量,他们忙到锄头烂了,手破了,胳膊和腿都长弯了,忙出满身的病,依然需要足足三四亩地才够喂饱一个人。”

而这在汉国这个新生国家的人民眼里竟然已是堪称奇迹、旷古未闻、恩同再造,驱使他们诚心实意地为汉王陆古立神位、建庙塑像的大盛世。

“你们看。”

刚好,马车归程路上,驶入一处街道,他掀开窗帘的一角,问三子:

“看到了什么?”

老大陆彻说:“有车。”

“还有呢?”

老二陆正说:“有马。”

“还有。”老三陆铭的眼睛发亮,“好多人啊!”

“是呀,咱们汉国有好多人啊。”流水般温润的声音传入他们耳中,他看着窗外说,“这就是为什么为父不能经常陪着你们,因为为父是国君,国君不能只保护你们,还要保护好这千千万万的大家。”

“哪怕天塌下来,为父也要为他们顶住。”

“那万一爹爹顶不住呢?”

陆铭好奇地问。

“顶不住也得顶,至少要坚持到最后一刻。”他说,“这是国君的责任。”

“将来有天我老了,你们也要替我保护好他们,好么?”

““好。””

那时,尚不明白这言语背后的意义的陆铭和大哥二哥都这样应下。

在那之后,课业随着三子年岁增长而增多。

几年下来,老大陆彻努力做个好兄长,他善于学习,对课本知识理解的很快,因此常常受到汉王夸赞,并且,他学着汉王陆古的样子“成熟”起来,很有些小大人的样子。

不过陆正和陆铭都知道,他私下里会因为生辰收到爹娘送的布偶激动得睡不着觉。

老二陆正的学习成绩中规中矩,武艺倒一直进步得很快,他很认真,很刻苦,梦想将来能舞动父亲那两把玄铁重戟和丈六长枪。

老三陆铭的成绩普普通通,他实在啃不下枯燥无味的书本,更钟情于绘画,尤爱以水墨丹青绘制山水花鸟。

父亲知道后没有反对。

只遣人送来两只鹦鹉和几株花草盆栽,又令几位画师教他名为油画和素描的技艺。

自然,即便课业修习不算精通,陆铭也知道,“大学之道,在自昭明明德,其出于天下国家,岂有不顺者寡矣。”

知道,“上好是物,下必有甚者矣,故上之所好恶,不可不慎也,是民之表也。”

要做个父王那样顶天立地、可为表率的大丈夫。

他想。

也这样要求自己。

直到,三子快要完成为期五年的基础课业,稍微完善了世界观的思想根基,陆大古给他们开放了更多藏书,其中,包括记录他先后扫灭六国的历史文献,对这些记录,陆大古明确要求史官不可“为尊者讳”,于是书中原原本本的记下了当时“过车轮者皆斩”、大规模审判清洗的命令。

还有少数大古认为具备参考价值的奏疏与批注,也对长子陆彻开放,培养他的政治思维,其中,包括近期指导对楚作战清洗当地中上层王族、贵族的批示。

“父亲既然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陆彻确信道:“我们又何必打扰他,增加他的思虑呢?”

陆正跟着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握紧手里的书,陆铭的神情明暗不定了会儿,过往的一幕幕在他眼前划过——耐心指导他们的父王,讲解道理和故事的父王,温柔笑着的父王......最终,他咬牙走出书房。

他决定问个清楚。

“殿下!殿下!”

直奔太极殿,禁军侍卫不敢上手拦他,陆铭冲入太极殿,向那王座上神情被冕旒的阴影遮住的男人跪倒:

“父王!”

“孩儿有一事不明!”

陆彻和陆正见他跪下,怕他一个人顶撞父王受罚,跟着下跪。

“您不是嗜杀的人,您仁爱天下的万民。”孩子向父亲大声问,寻求答案,“可您为何对七国人如此残暴?”

“.....列国交征频频,大争之世,强则强,弱,则亡。”男人缓缓开口,“你应该明白,这是我早就教过你们的道理。”

“不,我不明白。”

陆彻垂下头:

“我不像大哥那么聪明,他继承了您的智慧,也不像二哥那么勇武,他继承了您的武力。”

“我真的不明白,我读不懂那么多经意,不喜欢兵法,也没有两个兄长那样的技击天分,我只是个喜欢绘画的普通人,我不明白,您为何如此渴望毁灭,毁灭,又能得到什么呢.”

他低头看自己的双手,这双光滑柔软的手掌的指缝间,还遗留着上次绘画的墨痕,他抬起头,蓄着泪的眼睛望向王座上:

“我让您失望了么,父亲?”

太极殿里安静下来,男人漆黑的眼瞳将视线落到少年身上。

一秒,两秒,三秒。

在短短几秒钟,却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沉默之后。

汉王陆古叹了口气。

然后他站了起来。

现在,是一位统御国家的君主在和他的孩子对话,他说。

“你身上有许多和征战天下的需要不符的特质,铭儿。”

“你过分天真,幼稚,怯懦,愚钝。”

“你问我为何如此残暴。”

“我告诉你,是为了你。”

汉王抬手,示意这跪在台阶下的稚子:

“我们扫清天下,平定宇内,征服、战斗和杀戮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你这样的人不必拿起武器,成为士兵,可以成为画家,闻一闻花香,能够在阳光照到的属于我们的土地上安居乐业。”

“在毁灭的灰烬和废墟上,我们可以重新创造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

“你若是,实在厌弃了毁灭和斗争。”

他再次沉默少许,继续道:

“那就不必再学技击和兵法了,你将有更多的时间专注于学习乐器、绘画、书法和植物学之类的知识。”

汉王陆古用征求意见的语气询问他:

“这样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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