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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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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关门声像骤然揭起的锅盖,使我从几近沸腾的梦中惊醒。

客厅隐隐传来奶奶的说话声。

我蹬开被子,四下摸索一通,没能找到手机。

我想瞥一眼桌上的电子表,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老二硬邦邦的,连包皮口都有点疼。

我翻个身,挠挠发痒的蛋皮,许久才喘了口气。

热。

浑身酸痛。

母亲的脚步声,她问“够了吧”,奶奶嗯了下,紧跟着是喝稀饭的声音,好一阵她老说:“……好看不好吃,你爸爸还在的时候,腌的那个才叫好。”

母亲似乎笑了笑,没言语。

奶奶喝起稀饭来恍若大型猫科动物的呜咽。

寄印传奇就在一声声催人入眠的呜咽中响了起来——我睁开眼,又迅速阖上——有个四五秒吧,母亲挂断没接,再回到座位上,她笑着说:“想吃……今年咱就自己腌点呗。”

“那可行。”奶奶说。

咀嚼食物的声音如清晨的鸟叫般细碎。

难说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中,奶奶突然提到了我。

“……林林那脸给挠的,哎——”这么说着,她压低了嗓音,于是字字句句裹挟在食物里变得愈加潮湿而闪烁,“……我说……不是招惹……哪个姑娘了吧……咋说……”后面索性变成了嘀嘀咕咕,实在不像人类的语言。

“嗐,净瞎想,”母亲笑了一下,声音随之提高了几分,“我问了,是跟几个同学闹着玩,就钢厂那个,以前来过咱家,指甲长啊——男的,男的。”

“是男的?”

母亲又是一笑。

“吓得我……唉,”奶奶连叹两声,兀地笑了起来,“男的留啥指甲,不男不女的,还挠人脸!”

母亲没说话,应该是进了厨房。

我又忍不住挠了挠蛋皮。传染般,右手伤口也开始跟着发痒。

有个半分钟吧,奶奶突然又笑开了——我清晰地听到放下筷子的声音。“哎,凤兰啊。”她说。

“再来点儿?”母亲似是回到了客厅。

“够了够了,我是说啊——”奶奶一顿,嗓音没由来地低沉下来,“剧团里的事儿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母亲没音。

“你也别嫌我烦,咱们女的啊,不能太操劳,老得快,还落一身病,那谁——老强家儿媳妇儿,在银行那个?以前跟朵花儿似的,后来当了个小官,应酬呀,喝酒呀,才几年,你看现在,四十出头,瞅着没个五十岁?”

“属啥的?”

“属……反正比和平大不了两岁,有本事的人,都没在村里住,哎——”她老的声音奇妙地消失了,跟着是啪啪两声响,一两秒的静默,“……有病,坏了!说是换,哪那么容易?你说!”

母亲轻叹口气。

“是不是……”奶奶咕哝两声,又喝上了稀饭,“女的跟男的不一样,剧团现在上了道,打交道了那些交给向东嘛,再说还有学校,对不,真要忙起来看你咋整?”

母亲嗯了声,几声脚步响,椅子的蹭地声,好半会儿她笑笑说:“那我就歇歇。”

“那可行!”奶奶也笑。片刻,一片窸窣中,她快速打了个嗝:“不用急,呆会儿林林吃完我收拾!”

没能听到母亲的声音。

好一阵,厨房里响起水声,那飞溅的水珠凉丝丝的,仿佛落在我的脸上。

又是好半晌,随着水声的消失,母亲回到了客厅。

但她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朝我的房间走来,一步步地,越来越近,直至所有声音在门口失去踪迹。

漫长的沉默。

我禁不住屏住呼吸,然而冷不丁地,她一把推开了房门。

老实说,我惊讶得差点打床上蹦起来——可惜只是“差点”——事实上,石化般,我僵硬地躺在床上,没能挪动嘟怕一根手指头。

老二挺着,没敢睁眼,但我能感到它在被子下迸发出的力度和高度,它的笨拙和声嘶力竭。

母亲呼吸轻巧均匀,好一会儿她才关上门,唤了声“林林”。

我迷迷糊糊地嗯了声,像嘴里憋着屎一样。

“乱七八糟的,屋里,”她在房间踱上一圈儿,随后朝我走来,“就不能好好收拾收拾?”

我吸口气,依旧没敢睁眼。我想躲藏,身体却愈加僵硬。

母亲又唤了声“林林”,呼吸几乎喷在我的脸上。“要睡到啥时候?嗯?”她一屁股在床沿坐了下来。

是的,肉感的臀部堪堪擦过大腿,若有若无地堆砌着。

我能感到那份柔软和热量。

这让我浑身火辣辣的,一时之间竟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喷嚏。

很响,仿佛连带着嘴里的屎一起喷了出来。

掩饰般,我啊了一声。

母亲笑了,她挪挪屁股,在我身上来了一巴掌:“快起来!”

我总算睁开了眼。

母亲离我那么近,脸上奇怪地染着一抹红晕,像朵盛开在雪地上的梅花:她头发长了,发丝滑过肩头,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米色毛衣下是那条红色喇叭裤——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偏偏穿这条裤,有点紧,包裹着下半身,恰如其分地挤出圆润的轮廓,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膨胀在身侧的臀瓣。

我吸口气,紧接着又吸了一口。

“傻样儿!”母亲又在我身上拍了一下。然后,她捏了捏我的脸:“快起来,起来!”

熟悉的清香萦绕周围,让人暖洋洋的,我觉得自己在缓缓上升。

几乎下意识地,我攥住了那只手。

我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母亲呸了声,没有言语。

于是我一把给她揽入怀中。

一汪柔软的海洋,馨香,温暖。

发丝轻抚脸颊,老二抵触着一团绵软,一股热气流在体内急剧升起,我感到自己胸腔巨大,哽咽着几乎落下泪来。

“干啥呢,”伴随着一声轻呼,母亲扭扭屁股,笑着捣了我一肘,“外面可有人!”

果然,响起了敲门声。

我不由一凛。

“快起来,拾掇拾掇自个儿东西,看还缺啥。”

我抹抹汗,喘了口气。

“啥时候走?”她又敲了敲门。

我想应一声,嗓了却干哑地挤不出一个字。

“听见没严林?”母亲索性在门上捶了一拳,“一假期都是这样,真不知道说你啥好!”

听得出来,她很生气。

起来时,母亲已经出了门。

在奶奶的唠叨中,我有气无力地洗完脸刷完牙,再有气无力地吃饭。

玉米红薯稀饭,酸白菜,半张油饼,这大过年的,清淡得有点过了头。

奶奶说冰箱里有酱牛肉,我没搭理她。

她老又问我手疼不疼,说老同学打啥架,可别脸上落了疤。

我只好敷衍地哼了几声。

等饭毕收拾碗筷,奶奶说她来。

“你这手咋洗?”

她没好气地白我一眼,“你那个同学也真是,男的留个啥指甲,邪乎!”

除了叹口气,我还能做点什么呢?

更重要的是,我已顾不了这许多,因为——手机不见了。

我也说不好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件事的,总之,家里翻了个遍,硬是没见个影儿。

这让我自觉很窝囊,不由一阵火冒三丈。

直到奶奶在客厅问咋回事,是不是造反呢,我才强压下不快,黑着脸奔向座机。

没有铃声,没有震动,更没人接。

一连几个电话都是如此,难说是好是坏。

我不禁开始在头脑里模拟那些最经典的丢手机场景,这些栩栩如生的画面无疑令人愈加沮丧。

有那么一阵,我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奶奶问到底咋了,我没敢说实话,免得她老急火攻心。

十点多时又在座机上试了一下,一遍遍焦灼的嘟嘟声后,竟然有人接了,却不说话,它不说,我自然也不会说。

这么僵持了一两分钟,实在忍无可忍,我告诉它手机是我的。

“你的咋了?”她说。不是牛秀琴又是准呢?

我说:“靠。”

“咋大上午的就靠啊靠的?”她很冷淡。

我没说话,因为实在不知说点什么好。

半晌,她说:“行了,有空来拿你手机吧。”

阳光很好,和雪光相互映衬着,仿佛不闪瞎你的狗眼誓不罢休。

我揣着硬盘,不时瞄一眼玻璃上的水珠,生怕它们下一秒就会滴下来,迅猛地击穿我的后脑勺。

车里人不多,但个个喜气洋洋,逼叨起来那是没完没了。

经过平海广场时,我神使鬼差地下了车,难说是看到了斑驳的河神像还是它一旁正红色的巨幅戏曲海报。

广场被清扫得一团团的,像换季脱毛的狗,其上锣鼓喧天、群情激昂,干什么的都有。

河神的奶子积着两摊雪,远远看去还以为哪位老爷给它裹上了抹胸,海报应该刚布置不久,红得有点过分,说是从正月十五到二十,《花为媒新编》、《刘巧儿》等等一天两场,不见不散,除黄梅戏《天仙配》外,届时还有诸位曲艺界名角倾情献艺。

所谓名角,有两位确实挺有名的,那种通俗的有名,虽然觉得不应该,我还是一阵惊讶。

说不好出于什么心理,我去了趟文化综合大楼。

母亲不在,我竞没由来地松口气。

整个三楼都静悄悄的,除了会议室东侧的员工办公室,那里搁着几台电脑,我亲爱的表弟正聚精会神地打着游戏——《大话西游》还是什么狗屁玩意儿,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太过聚精会神,我推开门时,他头也不抬,撒着娇说:“再玩一会儿,就一小会儿!我妈又不是不知道!”

边说,他边抖着腿,几天不见,这货唇上的软毛似是又浓密了些许。

“你妈不给你买电脑了?”

触电般,那佝偻着的背迅速挺了起来。陆宏峰甩了甩脑袋,咬着下嘴唇,半晌才说:“还没联网。”

我没心思闲扯,但还是随口问他作业是不是写完了。

“那肯定,不然我妈能愿意喽?”

说这话时,他注意力又回到了游戏上,也许正是因此,这表弟口气有点横,尽管那猴屁股一样的脸尚未恢复如初。

麻利地操作一阵后,他补充道:“不是我妈,是我姐买的。”

这么说着,他仰脸瞟了我一眼。

不知是三角眼厚嘴唇,还是鲶鱼一样的软须,又或者是凸起的喉结使然,我心里突然一阵麻痒。

那晚的种种烟花般在脑海里盛开,一幅幅画面盘旋着闪烁不定。

我吐口气,转身就走。

关上门时,陆宏峰似乎叫了声哥,我拍拍脑门,没有回头。

剧场里稀稀落落的,小郑在清唱,应该是评剧《祥林嫂》选段,连个板琴板鼓都没有。

他没化妆,没换衣服,灰色保暖内衣外套了件老旧棉夹克,钥匙链在一板一眼的身体抖动中叮当作响。

我径直去了后台地下室。

大伙儿正忙着化妆,整理道具。

母亲在跟一个老头说话,手舞足蹈的。

我漫无目的地兜了一圈儿,这才发现无人问津会让一个人显得很傻逼。

好在张凤棠及时发现了我,像陆宏峰打游戏那样,她正上身前倾,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描着眉。

“你咋来了?”我姨有些没必要的兴高采烈,以至于脸上的粉在灯光下簌簌掉落。

我走过去,含混地嗷了一声。

“啥时候开学啊?”她瞟我一眼,又冲母亲嚎了一嗓子,“凤兰!”

我想阻止她,但已经来不及了。

母亲转过头来,看见我时眼睛兴许眨了下,随后就又撇过头去。

她双臂抱胸,轻轻颔首,腰肢抵着梳妆台,偶尔微微一扭。

搞不懂为什么,我竞有些失落,甚至——气愤。

“你妈忙啊,现在做的都是大事儿。”张凤棠笑笑,“哎,啥时候开学,不问你呢?”

“就这两天吧。”

“你爷爷不快周年了?”

“嗯。”

“哎,对了,电视剧给你姨弄了没?”她猛然转过身来。

这实在让人猝不及防。我只好吸吸鼻子,好一会儿才说:“差不多了,再等等。”

“还等啊?”张凤棠夸张地撇撇嘴,“算了算了,让你们办个事儿——多难!”

到文体局正门时十二点出头,我跑门卫室给牛秀琴打了个电话,没几分钟她就出来了。

不紧不慢把她的特点无限放大,以至于隔老远我就认出那个戴着大口罩从边边角角走来的女的就是我要找的人。

她也不废话,径直打包里掏出手机递了过来。

在我将要接过去时,那只戴着皮手套的手又一翻躲开了。

“要不要看看?”

她笑着指了指脸。

虽然觉得不应该愧疚,但我还是惊讶于那一巴掌的威力,这种愚蠢的惊讶令我在冰天雪地的阳光下分外被动。

我愣了愣.却无话可说。

到处都是阳光,明媚得让人睁不开眼。

终于,悄无声息地,她又把手伸了过来。

这次总算接到了手里。

她问我啥时候走,我告诉她明天,之后,她仰脸看了看天,说:“真是,太阳真好。”

当然,还有硬盘,可惜牛秀琴没要,“留着自己用吧!”

临走,她冲我摆了摆手。

其实我一直觉得牛秀琴会请我吃饭,但事实上并没有。

跑了多半个街区才找了家小店,要了碗面。

不等面上来,我就看到了那条通话记录。

短信有好几条,陈瑶发过来的是,“好想你”。

老实说,很难想象她老会说出如此含情脉脉的话。

未接来电有两条,一条是王伟超的,昨天下午四点多,一条是母亲的,昨天下午五点三十二。

直到等面时再拿起手机,我才注意到来自母亲的另一条己接来电——17:41,通话时长53秒。

这险些让我打个喷嚏。

那碗刀削面只挑了两筷子,最后又给吐了回去,面条太厚太生,青椒带着股塑料味,而且我敢保证,黑胖老板娘的手指头肯定戳进了面汤里。

在雪地里呕了好半晌我才爬了起来,天蓝得有点不真实,让人一阵头晕目眩。

基本上一下午都在捣台球,起初是跟王伟超,不多时又陆续来了几个呆逼。

对我的新造型,大家都兴致盎然,以至于“老秃逼”的频率比以往高了许多,哪怕在我看来两者毫无相似性可言。

他们推断这种“有气质”的伤口一定是女的挠的,至于具体是谁,我当然打死也不会说,于是王伟超宣布:“不是他妈就是他奶奶!”

呆逼们哄堂大笑。

捣完球,又被拉着跑人民公园摸了几注福彩,结果屁也没中。

倒是有个呆逼中邪似地,一连领了好几个脸盆。

于是夕阳西下时,顶着脸盆和呼呼北风,我们兄弟去喝酒。

洒过三巡,忘了侃起什么了,王伟超说正月十五凤舞剧团在钢厂有演出,都得去,还要记考勤。

“早九点,真他妈没人性!”这逼愤怒地看着我,尔后拍拍肚皮,笑了,“不过——要是能瞅见张老师,那也值!”

他这一逼叨真是一石起千层浪,众逼开始夸张地怀念起母亲在他们的青葱岁月里留下的飒爽英姿来,更有呆逼表示昨天傍晚在老商业街兰亭居门口碰见张老师了,“黑羽绒,没戴帽子,一个人提着个纸袋,一时半会儿都没认出来”。

这么说着,他又开始摇头晃脑:“你妈还真是,啊,越来越年轻了,搞得我都没敢打招呼!”

我操了声,去掀他凳子,于是逼逼屌屌中大家笑作一团。

就在这片笑声里,王伟超让了根烟过来,他说:“妈个屄的,别看钢厂垃圾,可是条好大腿,只要跟陈家搞好关系,在平海啊,你可以横着走。”

“真的假的?”我瞥了他一眼,再看看周遭吆五喝六的人们,这才发觉酒劲上来了。

母亲终究没打电话来。

出租车走了半个多钟头,到家时快十点,本以为该睡的都睡下了,不想刚一开门朱军太监一样的猪叫便直击耳膜。

父亲和奶奶正搁客厅茶几上叠元宝,见我进来就招呼我帮忙。

母亲在厨房蒸馒头,擀杖不时咣咣作响,其实打门口经过时我往里偷扫了一眼,只能看到个侧影,她连头都没抬。

虽然口渴难耐,我还是蹲到茶几边叠了俩元宝,要不是奶奶担心面相太次爷爷花不出去,兴许我还能多叠几个。

父亲问我喝了多少,我说没多少,奶奶在一旁直摇头,此情此景在一片金光闪闪中分外怪异。

他们正商量着爷爷六周年的事,母亲不时也插两句,但始终没有步入我的视野。

奶奶想在小区摆流水宴、搭灵棚,说省钱,母亲则认为灵棚搭到小区里不合适,不如租场子,父亲表示都有优缺点,他询问我的意见。

我能有什么意见呢?

我挣扎着起身,决定去刷牙。

正是这时,母亲走了出来,我不由打了个嗝。

她问我啥时候走。

犹豫了下,我说明天。

说这话时,我盯着那双沾着白面的手,之后转个身——拐向厨房。

是的,我觉得此刻自己能喝下一缸水。

不想母亲也跟了进来,“手机找着了?”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我嗯了声,没敢回头,心里却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一宿浑浑噩噩。

早起拉屎时,神使鬼差地,我给郑欢欢打了个电话,本想要周丽云手机号,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是的,太夸张了,简直跟电影里演的一样。

吃完早饭,我瘫到沙发上,开始捏遥控器,直到奶奶声称再换台她就打爆我的头时,才悻悻作罢。

之后,我跑阳台上拨通了牛秀琴的电话,没人接,一连两个都是如此,这是好是坏我也说不准。

电视里在演边防战士们如何杀猪过年,奶奶瞧得津津有味,不时还大言不惭地点评两句,我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

更可怕的是,十点出头,母亲就提着一兜子菜进了门。

我挺着脊梁,在沙发上硬挨了两分钟,终究还是起身回了房。

没一会儿,母亲便抱着叠好的床单被罩叩响了门,她问我东西都收拾了没。

虽然线头都没动一个,我还是挠挠头,说差不多了。

母亲没搭茬,在屋里站了一阵,最后撂了句“别落东西”。

出了门,她又转身停下,问我想吃点啥。

“啥都行吧。”我悄悄挠了挠右手伤口,甚至妄图挤出那么一丝笑意。

午饭挺丰盛,除了炖老鳖和油焖虾外,母亲还沥了只野兔。

可惜撇开奶奶和电视机,少有人说话。

奶奶问我是不是还没走就想家了,连句话都没有。

我只好笑笑说:“有点儿。”

“到学校可别跟人瞎闹了。”母亲总算来了这么一句。她给奶奶扒拉了两只剥好的虾,眼都没抬。

我埋头扒饭,没吱声。

“还有你那手,用不用换药?”

“不用吧?”我偷瞟了一眼,她没看我。

母亲当然还是带着我去了趟诊所。

拆了纱布,上了点药,大夫笑着说:“这小伙武林高手。”

母亲单手扶额,轻叹了口气,阳光斜洒下来,使那张熟悉的脸庞显得格外温暖。

说不好为什么,我突然就有些生气,一种没由来的冲动在体内迅猛膨胀——我在想,她为什么就不能仔细问问我这伤是怎么留下来的呢?

这委屈幼稚、愚蠢,却煽情,以至于好半晌我都垂着头,免得涨红的脸被谁瞥见。

暖气太致命了。

打诊所出来,母亲问我去哪,我说不知道。

确实不知道。

原本我想上车站买票来着,但她坚决地给我找了个熟人,“毕竟这么些行李,倒车不方便”。

漫无目的地兜了一阵,母亲给那人打了个电话,说在高速路口等。

但她并没有直接往高速路口去,而是在东二环岔路口驶上了沿河路。

没一会儿,一片苍茫的大堤就到了脚下。

松柏和白桦膨胀着,像是什么电影布景,不远处,河面上的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或许,那里埋藏着一万个夏天。

母亲停好车,让我困了就睡会儿。

我拿新换的纱布擦了擦玻璃,没吭声。

她埋头从包里给我翻了五百块钱,说剩下的打卡里。

可笑的是,这个我倒没拒绝。

母亲叮嘱我把钱放好,就放宽座椅,仰起了脸。

“睡会儿吧。”她轻声说。

我没睡,但也没制造什么噪音。

我犹豫着要不要下车溜达一圈儿,却坐着没动。

我甚至没看母亲一眼。

然而这个环境太过催眠了,没几分钟俩眼皮就开始打架。

昏昏沉沉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兀地叫了起来,无比尖锐。

我慌乱地一通摸索,颇废了番功夫才把始作俑者从牛仔裤兜里抠了出来。

不是牛秀琴又是谁呢?

我看看窗外,略一踌躇,还是挂了电话。

而下个0……

5秒,当我瞥见母亲扭过来的脸时,不由呆若木鸡。

“谁啊?”

这么说着,她又撇过去,闭上了眼。

我吸吸鼻子,没说话。

然后,手机又他妈叫了起来。

这次我速度很快,但母亲索性坐起身来,“谁啊?”

她又问,“咋不接?”

“陌生号,打错了吧。”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远。

“是不是?”母亲的脸顷刻沉了下去,“看我认识不?”她伸出手来。

我紧紧捏着手机,没动。

“拿过来呀,我看看!”她伸手来抓。

我下意识地躲闪,但还是被母亲抠住了后盖。我不想掰她的手,但右手实在有些僵硬。

而对面的女人似乎打定丰意,绝不放手。

是的,女人,二十年来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她整个人几乎扑上来,脸上升腾着一抹奇妙的粉红色,嘴里叫喊着:“拿过来呀!拿过来呀!”

知道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吗?

手机又开始叫。

母亲愣了下,右手继续抠着手机,左手索性攥住了我的手腕。

“听见没严林?给我拿过来!”她几乎在吼。

就在我的吉他声中,在母亲的怒火和平河闪烁的记忆里,适才的委屈突然不可抑制地冲出身体。

我掰开母亲的手,攥住手机在方向盘上一连捶了数拳。

砰砰砰,拍西瓜的声音。

碎片崩在脸上,雨丝般轻柔。

没有什么疼痛。

我听到自己在喊:“我都知道,我全都知道,我全都知道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时刻,反光镜上的阳光亮得刺目,车玻璃上的水汽淅淅沥沥,母亲脸上浮着鱼肚白,除了喘气,她一动不动。

这么些天来,我总算再一次直视了那对眸子:一张变形的脸和一片苍茫的白光。

“我都知道了。”手指头弹了弹,于是我喘了口气。

母亲没说话,怔怔地看着窗外,发丝遮住了她的左脸颊。只有起伏的胸膛提醒我这是一个活人。

“陈建军。”我扭过身子,轻轻地抖出了这仨字。我知道,对刚刚的两分钟,以后的生命里我会一次又一次地后悔。

许久都没人说话,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听到母亲的呼吸。这世界似乎再没其他声响。

直到寄印传奇响了起来。母亲靠着车窗没动,等冷月芳唱完,她终于开口了:“你看不起妈吧?”

我没敢看她,但内里还是有什么东西抽搐了一下。

对面堤坝上有人滑雪,虽然只是几个小黑点。

河面上有更多黑点,蚂蚁般蠕动着,甚至隔着玻璃都能听到一种模糊的喧嚣。

我纳闷方才为什么没发现。

纱布里渗出血来,却奇怪地毫无知觉。

我想说点什么,喉咙翻滚着,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于是我捏了捏拳头,又捏了捏拳头。

“你傻不傻?”母亲垂下头,又飞快地仰起来。她轻轻地吸着气。

仅凭余光我也能嗅到那些硕大的眼泪。这让我眼睛发酸,只好有样学样地低头抹了抹脸。

视野却越发模糊,我感到嘴唇都在哆嗦。

别无选择,我抬起头,开始大口喘气,像个濒临窒息的人那样。

我不知道一个正常人应该怎么哭。

我想学学影视作品中那些悲伤的脸,那些夸张乃至狰狞的表情,却愈加手忙脚乱。

“傻不傻你,傻不傻!”

母亲扑过来,狠狠地拍了我几巴掌。

起初她抵着我的头,后来索性把我揽入怀中。

她嘴里还说着什么,我却怎么也听不清了。

我感到自己浑身发胀,像个蓄势待发的氢气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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