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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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髋骨骨折很可怕,对老年人来说尤甚。

后遗症肯定少不了,能避免骨头坏死、恢复关键性功能已是上帝保佑。

当然,奶奶不信上帝,真要信点什么的话,那也只能是老天爷。

为了让她老安心,母亲十月二十五刚上了上供,“这初五、十五怕也跑不了”。

这种事毫无办法。

以前在老院,奶奶就常年供奉着太上老君,成天烟雾缭绕的,连堂屋天花板都熏得一团黑。

按母亲的说法,跟日本鬼子刚放过炮一样。

后来住进了小区,瘾再大她老也得忍着,“甭管咋地,可不能让日本鬼子再放炮了”。

说这话时,母亲笑笑,低头抿了口热水。

于是水汽就迈过秀气的鼻尖,爬上了光洁饱满的额头。

兴许是过于操劳,加上没化妆,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在乌黑秀发的衬托下简直白得刺目。

“别瞎操心,你奶奶啊,情况好着呢,待会儿到医院瞅瞅你就知道了。”

母亲又笑了笑。

我越过她的肩头,在拥挤喧嚣的小店里环视一周,嘴唇嚅了嚅,终究是没有发出声音。

奶奶是左股骨粗隆间骨折,股骨颈也伴随着中度骨裂,前者移位太厉害,只能置换了人工关节,后者则钉上了七八颗空心钉。

老实说,撇开感情因素,此类手术还真有点邪典的意思,仅凭想象已让人浑身发痒。

“这好好的,咋就摔着了?”这么说着,我摆摆手,让服务员把面上给了母亲。

“妈不饿,你先吃。”面给推了过来。

“你先呗。”我又给推了回去。

“让你吃你就吃,”母亲皱皱眉,“跟你妈瞎客气啥。”

我只好操双筷子开始吃。

“咋摔着了?这谁知道,你奶奶自个儿都说不清楚。来点辣子?”

我点点头,于是瞬间碗里就多了一勺红颜料。

“天冷,暖和缓和,”她丢下勺子,搓搓手,凝眉浅笑,“你奶奶啊——说起来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摔了也不吭声,妈到家做好饭,喊人出来,只听声不见动。这一声又一声的,进屋瞅了瞅,你奶奶说腿疼,说晚饭不出去了,就在床上吃。饭端过来了,结果她在床上坐不起来,我一看不对劲,她这才说了实话。”

我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好埋头吃得更加起劲。

“慢点吃,”母亲轻叹口气,“老小孩老小孩,这人一老跟小孩也没分别,你姥爷还不一样?”

“我姥爷咋了?”我艰难地在面条间挤出了几个字。

“你姥爷见天要吃俩炸泥鳅,不然睡不着觉。”

她撇撇嘴,葱白小手捧着一次性水杯灵活地转了转。

浑浊油腻的灯光下,那粉红色的指甲光彩夺目。

周五下午翘了半节行诉课,到平海时已近六点。

天灰蒙蒙的,阴着小雨。

母亲一身黑色羽绒服,在长途客运站外候着,哪怕只露着一双眼,我也大老远就认出了她。

问咋不上大厅里等,她说里面空气太差,完了就嫌我穿得薄——“也不瞅瞅啥季节,冻不死你才怪!”

接下来,不顾我的反对,母亲开着毕加索直奔老南街。

一碗刀削面吃得人满头大汗,她的脸颊上也总算泛起了一抹红晕。

我问她昨晚是不是一夜都没阖眼,母亲直摇头,说可睡了好一会儿,“倒是你爸,折腾了一宿”。

我当然不信。

显而易见,父亲这五大三粗笨手笨脚的,对奶奶的吃喝拉撒即便有心那也无力。

饭毕,母亲又要了两份大肉芹菜水饺,说是小舅妈一份,奶奶一份。

“这大晚上的,她老人家吃得消吗?”我不禁问。

“有啥法子,”母亲摇头苦笑,“你奶奶钦点,这要不吃啊,医院还有鸡汤,热热就成。”

按母亲的说法,在骨折这件事上,奶奶的小孩心性暴露无遗。

当初是在二院做的检查,医生建议有条件的话尽快转到平阳,这髋骨骨折可不是小事。

母亲四下托人,医院和主治医生都联系好了,结果奶奶死活不去,她老哭天喊地,“就是死也要死在平海”。

我完全能够想象奶奶于疼痛和麻木中淌出的那两行绝望的清泪。

但对超出理解范围的东西,她老又表现得服服帖帖。

比如是保守治疗还是手术,是内固定还是关节置换,是气动钢板空心钉还是不锈钢陶瓷。

对所有这些,奶奶毫无意见,绝无怨言,躺直了任人折腾。

如你所见,这其中竟涌出几分悲壮,母亲说着就红了眼圈:“看你奶奶傻不傻。”

那就说点不傻的,我从包里拎出了个充气泵。

母亲问啥玩意儿,我说医用气垫啊。

陈瑶原本要跟着回平海,可这陪护病人可不是儿戏,所以我拒绝了。

不想今天中午吃饭时,她直接抱了个盒子过来,让我捎回去。

我的惊讶不啻于眼下母亲的惊讶,简直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当然,母亲不会瞠目结舌,更不会说不出话,她拍拍充气泵笑着说:“这就是医用气垫啊,光听医生说,还心说要去找找看,陈瑶这就搞定了,这小妮子有心了!”

起身接水饺时,她又眨眼补充道:“还别说,人这脑袋瓜子啊,就是灵光!”

打面馆出来,天上飘起了雪花,不大不小,像是老天爷的头皮屑。

毕加索直奔人民医院。

小舅妈来开的门,轻手轻脚的,她压低声音说奶奶刚睡着。

“也没吃东西?”母亲问。

“给她热了点鸡汤,喝得挺香。”

说这话时,小舅妈捣了捣我。

哪怕当着母亲的面,我也只能施以回礼。

小舅妈抿抿嘴,没有笑出声。

母亲却跟没看见一样,从我手里接过水饺就径直进了厨房。

病房大概有个三四十平,进门西侧是病床,眼下被帘子隔开,我不幸的奶奶正安睡其上;正对着门,紧挨南墙摆了张陪护床,有个一米多宽,挤下俩人没问题;东北角看样子是个卫生间,屎黄色的灯光正透过门缝和玻璃悄然溢出;东南角就是我所谓的厨房了,听母亲说只有张大理石台子和俩插座,“电磁炉是坏的,又找人换了一个”。

几声清脆的叮当响后,母亲探出头说:“吃饭。”

“瞧瞧你奶奶?”

几乎与此同时,小舅妈又捣捣我,转身撩起了帘子。

奶奶确实睡着了。

我以为她会跟电视里演的那样浑身上下插满管子,再不济也该吊个输液瓶,然而她老沉着安详,干净利落。

那张花白头发下沟壑纵横的脸和我上次见到时也没多大区别,甚至——说不好是不是错觉,反而略为红润了些。

但气味是有的,医院的气味,疾病的气味,衰老的气味,噩运的气味,在充足的暖气里肆无忌惮地发酵着,登时一股辛辣涌来,简直让我两眼发酸。

于是我就揉了揉眼睛。

这会不会给人一种孝顺的感觉呢?

我没由来地想到。

“吃饭!”母亲不知啥时候到了身后,轻声说。

“医生五点多刚来过,拔了负压引流器,”小舅妈的神情让我觉得我们在搞特务活动,“说术后反应很好,一切正常,就是现在左腿还有点肿。”

“是不是?”母亲说,“先吃饭。”

“大概这一晚上就能消肿。”小舅妈边走边回头。

帘子外的空气多少要清新些,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长舒了口气。

“饺子,趁热快吃。”母亲整了整帘子。

“我啊?我不吃。”

“不吃晚饭哪行?就是给你带的,我们都吃过了。”

“真不饿,姐,”小舅妈直摇头,“我四点多在家刚吃过,你小舅闷了半锅卤面。”说着她转向了我。

“快吃,可不跟你客气,这饺子可不能放。”

母亲把不锈钢碗塞了过去。

小舅妈只能捧到了手里,她求助般地看了看我。

我的回答是:快吃。

老实说,从小到大,我第一次见小舅妈这么客气。

或许真的是卤面吃多了吧。

好在她识相地放弃了抵抗,转身在陪护床前的蓝色皮椅上坐了下来。

母亲脱去羽绒服,露出一截纤细腰身。

小舅妈也穿着红毛衣。

这一切都提醒我,此时此刻,暖气房里热得让人想爆炸。

依葫芦画瓢般,我脱去皮夹克,说:“热死个人。”

母亲哼一声,接过去,扭身撑到了衣架上。

她米色收口毛衣下是条黑色休闲裤,圆臀紧绷,在脚尖掂起时甚至颠了颠。

我赶紧撇开眼,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已大汗淋漓。

这些冬日的汗水淌过脸颊,汇在脖颈上,黏糊糊一片,像一滩熔化的铁水。

“你要不要也来点,林林?”

小舅妈夹起一个饺子。

没有任何犹豫,我抹把汗,俯身凑过去,吸溜一下就吞进了嘴里。

不,吞进了食道,胃里。

我也搞不懂这是泥鳅还是饺子,它甩甩尾巴,嗝地发出一声呻吟。

于是我就吐出了一个气泡。

“慢点你!”小舅妈笑笑。

“没事儿吧,”母亲在我背上捶了两下,“多大人了,没一点大人样。”

“靠,”好半晌,我才发出了声音,“没噎死我!”如你所料,背上紧跟着又挨了两掌。

今晚当然是小舅妈值班。

她说她周五调了课,“从上午十点一家伙睡到了下午三点”,这会儿精神正旺。

所以我就劝母亲早点回去睡,她光应允就是不见动身。

后来,突然地,我就想起了父亲。

或者说,我总算想起了父亲。

“我爸呢?”我问。

小舅妈掇着饺子,头都没抬。

“你爸,”母亲揉揉眼,打了个哈欠,“鱼塘呢呗,他到这儿也帮不上啥忙,不行晚上让他送点宵夜过来。”

小舅妈占着嘴没吭声,我却觉得有宵夜吃挺不错。

可以说,简直太棒了。

就在小舅妈与水饺作斗争的过程中,奶奶醒了。

先是通过导尿管来了一泡尿,完了她攥着我的手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说自己没出息,又说差点见不着我。

当然,眼泪鼻涕很快就被母亲擦了去,她问奶奶感觉咋样,“疼不疼”。

奶奶说有点疼。

“有点疼就对了,”母亲笑笑,“说明这身体还是咱自个儿的。”

这话逗得奶奶破涕为笑。

但紧接着,她又叹口气,说自己身子里现在又是瓷片又是钉子,“唉,老觉着痒得慌”。

“关键是没人打牌,”我瞅瞅母亲,又瞅瞅奶奶,还有半截帘子外的小舅妈,“躺着干着急,不痒才怪。”满堂大笑。母亲按着奶奶,白我一眼。我也觉得自己有些过于心思活络了。

我喂奶奶吃饺子的功夫,母亲给小舅妈交代了些护理知识。

这老人卧床,关键是预防并发症,比如便秘、褥疮、深静脉血栓、尿路感染和肺病。

预防方法呢,很简单,就是多活动,比如腹部按摩、勤抬臀、多喝水、扩胸拍背和深呼吸。

母亲总结得简洁到位,我不由伸了伸大拇指。

她呸一声,说都是医生交代的。

“对了,”这么说着,母亲撩撩头发,笑盈盈的,“这林林从平阳捎回个医用气垫,咱琢磨琢磨用法,过两天给铺上去。”

我连忙表示这是陈瑶的心意。

如你所料,奶奶很激动,乐呵呵地说:“这小妮子还惦记着我呢。”

“那可不。”我回答她。除此之外还能说点什么呢。

母亲一连几天都没好好休息,周六一早还得赴林城参加个什么文化节,这又待了一会儿,就在大家催促下回去了。

难得地,我提醒她注意身体。

母亲哟一声,只是笑了笑。

临走,她问我回去不,我说:“我得值班啊。”

我表现得很夸张,饺子差点扣奶奶头上。

“也行,给你舅妈做做帮手,这打水买饭扫地了,还能干干。”母亲穿上羽绒服,“说好啊,一切听你舅妈指挥,有事儿给妈打电话。”

于是在小舅妈指挥下,我们伺候奶奶拉了两天以来的第一泡屎。

她那个声音和神情让我觉得生命真是场煎熬。

而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

在排泄后的心满意足中,奶奶很快又进入了梦乡。

于是在小舅妈指挥下,我们又聊了些家长里短的屁事儿,先是骨折,再是四中,接着是萌萌、小舅和姥爷。

她说陈老师早离了婚,小孩得了白血病,前一阵二任开车翻沟里去了,剩下一条腿,“你说说这人啊,谁知道下一步会走到哪儿去呢”。

清澈的灯光下,我这才发现连小舅妈的眼角都爬上了岁月的吻痕,而我曾经以为这个人会永远娇憨下去。

后来我们就谈起了陈瑶。

小舅妈说她可听说我上次带女朋友回来了,也不让她瞧瞧,“真是不把舅妈放在眼里”。

我只能满面通红地表示时间太紧,下次一定领给她看。

“是不是?小气样儿,我还能给你看坏?”

小舅妈笑起来像能融化世界上最冷的冰。

然而父亲的宵夜我们没能等来,这个小舅妈再指挥也无济于事。

第二天晌午父亲才来了一趟,提了俩饭盒,一个盛着鱼汤,另一个是卤面外带了份糖醋里脊。

鱼汤自然是煲给奶奶的,卤面和里脊——父亲说:“凑合着吃吧,母猪刚下完崽,这猪场里忙得要死,连个放屁功夫都没,到饭店里随便拾掇了些。”

原本我还想质问他昨晚上宵夜为啥没送到,既然“连个放屁功夫都没”,那也实在不好说些什么了。

早饭是在医院食堂解决的,仨包子一碗粥,又贵又难吃,所以这卤面我难免吃得狼吞虎咽。

父亲让我慢点,说猪崽都不带这么急。

小舅妈在帘子那头笑了笑。

她手脚是真麻利。

鱼汤一到,她就接过去,碗勺备好,叮叮当当一通后,奶奶就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父亲则奔于帘子内外,净讲些猪崽的事了。

等奶奶吃饱喝足,小舅妈就要走,说一会儿张凤棠就到,她这带着毕业班,下午还得补课。

父亲和我让她吃完饭再走,她连连摆手。

父亲说这就是凤举的手艺,“你回去吃的也一样”。

小舅妈这才红着脸坐了下来。

就小舅妈吃饭的当口,张凤棠来了。

她买了点水果。

“也不知道你们吃饭没,”到帘子那头看过奶奶后,她一面脱大衣一面说,“幸亏没给你们带。”

“带啥带,这卤面多的是,专门给你捎了份。”父亲笑得呵呵呵的。

“不早说,那我再吃点?”张凤棠小心翼翼地把绿色貂皮大衣(可能是的)撑到衣架上,“凤兰走了吧?”

“一早就走了。”

我以为张凤棠会说点什么,结果她直奔卫生间。

再出来时,她边擦手边说:“这雪下得邪乎,一劲儿一劲儿的。”

如她所言,确实如此,地上汤汤水水,空中飞絮乱舞。

从凝着水汽的窗户望出去,我还以为自己得了白内障。

小舅妈走后,父亲让我回家睡去,他说他在这儿看一会儿,顺便等主治医生来了问点事儿。

于是我就回去。

老实说,病房里的气味过于考验一个人的意志。

打的到家,倒头便睡,醒来已近八点——是被父亲叫醒的,他说:“吃点东西,吃点东西再睡。”

父亲带了俩凉菜,弄了个狗肉火锅。

客厅里肉香四溢。

他搓搓手说:“喝点?”

恐怕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我只好“喝点”。

问哪儿来的狗肉,父亲笑笑说:“问你小舅去,这肉是炖好了我才带回来的。”

抿了两口老白干,我才真的从昏睡中挣脱开来。

灯光下,父亲的胡茬子和褶子清晰了许多,看起来像真的一样。

他说奶奶换了人工关节其实三五天就能下地,关键是那个骨裂,起码得多躺十天半月。

他说这个张XX可以的,年龄不大,医术一流,不愧是师出名门。

他说他先去的医院,“给你奶奶送了锅泥鳅蛋花汤”,“你小舅发明的”。

然后他就没话说了。

他搓搓手,打了个酒嗝。

然而我也没话说。

埋头掇了两块狗肉后,我只好吸吸鼻子,给自己摸了根烟。

敬父亲一根,他惊呼:“爸早戒烟了,你不知道?!”

这我还真不知道,起码戒烟并没有使他更胖。

但打火机不见了,我摸遍口袋也没有。

父亲起身在客厅里转了一圈儿,也毫无收获。

“邪门了!”他说,“以前他妈的到处都是!”

我也起来找。

直奔卧室。

还是没有。

父亲说他们屋里应该有,床头柜了或者哪儿。

这让我隐约想起母亲曾从我手里没收过一个打火机。

于是进父母房间的同时,我说:“我妈还没收过我一个。”

“一个?你妈没收过我一打!”

床头柜里也没有。

倒是在梳妆台的二层抽屉里,我发现了母亲的一个旧手袋。

漫无目的地,我打开乱翻了一通,结果摸到一叠纸。

随手拽出来一看,粉色纸面,蓝色小字,像是银行或者医院收据。

我以为是奶奶的手术单据,就胡乱瞄了一眼,不想“张凤兰”仨字一下就蹿入眼帘。

没由来地,我心里猛然一紧,两秒后又涣散开来,好似雪球必然会融化,烟雾必然会消散。

我只觉脑子有点发懵,而灯光硬得厉害。

单据上赫然印着“电子宫腔镜检查”,再往下是“0。9%氯化钠注射液”、“阴道灌洗上药”、“宫颈注射”、“观查床”、“一次性引流管”以及“超导无痛人流”。

后面还有一长串,但那些字跳跃着,越发难辨。

除了发票,还有些白纸绿字的收费清单,甚至一张B超报告和宫颈检查报告。

“找到了没?一个破打火机……”父亲突然凑了过来,仿佛从天而降。

我感到自己的手哆嗦了一下,然后他就愣住了。

真的愣住了,两眼大睁,胡茬和褶子熠熠生辉。

“这你都能翻出来?”

或许有个半秒钟,他笑笑,挠了挠脖子,“快收起来,你妈净瞎放。”

于是我就收了起来,出票日期是2004年11月23日。

“咋样,”父亲扛扛我,“爹厉害吧?”这又是一个故作幽默的动作,在文学和影视作品中常用来表现小康之家和谐健康开明的亲子关系。

烟是在液化气灶上点着的。

几乎与此同时,我在厨房窗台上发现了一个打火机,这他妈就有点夸张了。

但无论如何,狗肉还得吃。

直到把那半瓶老白干喝完,父子俩都没怎么说话。

不是不想说,是我真不知说点什么好。

后来父亲就开了电视,他笑笑说:“我说呢,咋老觉得少了点啥。”

我也笑了笑。

“咋样,饱不饱?”父亲又搓搓手,“要不再下点挂面?你妈炖的鸡汤还剩点。”犹豫了下,我说行。

汤面很快就出锅了。

父亲炒了几个鸡蛋,放了两把白菜,又浇了些鸡汤和肉汤。

不得不说,很香。

我却有点吃不下去,只是埋头把碗里的汤喝了个一干二净。

“吃面啊!”父亲瞅我一眼。

于是我就吃面。然而挑了两筷子,我终究还是抬起头来:“咋回事儿到底?”

“啥?”

我没吭声,继续吃面。

“那个环出了点毛病,时间也久了,这破铜烂铁的,早过了保质期。”

“哦。”

“啧,你个小屁孩瞎问个啥?再来点狗肉?”他笑声轰隆隆的,像个巨大风箱。这是有史以来我们父子间第一次谈到性。

“行了,饱了。”我也笑笑。

“你说说,你奶奶这事儿要不要找个老仙儿看看?”也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冷不丁问道。他脸膛通红。

吃完饭不到九点,父亲说他去医院值班,我说我这睡一天了,还是我去吧。

他起初不愿意,但终究是拗不过我,最后翻箱倒柜找了两套保暖内衣出来。

“你妈刚给你买的,洗过了。”

他说。

地上已经积了一层雪,父亲骑摩托车送我(这当然是妥协的结果),一路小心翼翼。

到医院时大致九点半,陆宏峰竟然也在。

仨俩月没见,这小屄蛋子儿蹿高了一截,像是硬拔上来似的,头小脖子细,说不出的怪异。

还是爱脸红——动不动就脸红,仿佛永远有瓶红墨水等着泼洒。

父亲说送陆宏峰回去,他偏不,说啥都要留下来值班。

大概真怕把他送回去,张凤棠接个开水,他也要跟着去。

陪奶奶说了两句话,父亲就走了。

我们半拉着帘子,围着矮几磕了好半天瓜子。

当然,病号只有眼馋的份,虽然她老早两年就已经丧失了嗑瓜子的能力。

张凤棠跟我说这个主治医生张XX怎么怎么牛,“一般人想挂他的号那是难于上青天”,“还是你妈面子大”。

“还有这暖气房,眼下普通病房都难找,还暖气房,单人间,啊,厨房,卫生间,这可都是老干部待遇。”

“听说更好的病房也有,啥VIP房,我这妹妹还不要,不过确实,咱也用不着。”

对她这些话我真不知说点什么好,只觉着酒精在暖气烘烤下到处乱爬,让我浑身发痒。

后来,她又谈到了陆敏,问我去过表姐那儿没,我说没。

问我见过那个当兵的没,我也说没。

“我姐姐请我吃过饭。”我告诉她。

“那敢情好,你们姐弟啊,在外面要多多来往,多多扶持!”她这就要唱起来。

话到此处,陆宏峰早已滚到陪护床上呼呼大睡。

奶奶更不用说,她的呼噜声在寂静的雪夜里如此美妙。

张凤棠说下午张医生过来复查,一折腾就是半天,“你奶奶是真困了”。

“你也睡吧,”她拍拍我,“姨一个人看着就成。”

这多不好意思。

然而哪怕睡了一下午,此时此刻我也有点迷糊——酒精和暖气实在是催人入眠。

耷拉着脑袋硬扛了一会儿,我只好挨着陆宏峰躺了下来。

再睁开眼,病房里壁灯昏黄,悄无声息。

卫生间倒灯火通明,沿门缝泻出一道亮光。

我坐起身来,刚想叫声姨,张凤棠就从卫生间走了出来。

“咋醒了,不睡啦?”

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在我身上。

我亲姨一如既往地苗条。

“给你弟送点纸,多大的人了,丢三落四。”

她带上门,边走边说。

劳她提醒,我这才发现陪护床上就我一个人,而卫生间里也适时传来了响声。

张凤棠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以为她会开灯,然而并没有。

或许粗暴的亮光捅破夜的寂静有些过于残忍。

陆宏峰很快就走出来,在我身后倒了下去,一句话没有。

瞄了眼手机,凌晨四点,我就让张凤棠去睡会儿,“这一宿都没阖眼了”。

她略一推辞,也就休息去了。

当然,在此之前先解了个手,那嗤嗤的水声在这样一个夜晚格外响亮。

我也放了个水,完了看看奶奶,又在这斗室里踱了一圈儿。

透过窗帘的缝隙,外面的世界白得耀眼,我的心却一片蓬松。

转过身来,瞥见薄被下紧贴的母子时,没由来地,我突然就想到了陆永平。

周日上午牛秀琴来了一趟,大包小包带了很多东西。

她很惊讶我回来了,笑着说林林就是孝顺。

虽然父亲和张凤棠极力挽留,她还是没留下来吃饭。

在走廊的拐角,她冲我招招手说:“有事儿给老姨打电话!”

母亲回来时已近五点,剧团里七八个人随行。

这些插科打诨的行家围着奶奶便开始叽叽呱呱,一时病房里欢声笑语。

母亲确实瘦了点,但脸上终归恢复了血色,两颊那抹熟悉的红晕在暖气烘烤下生动依旧。

她问我啥时候走,这我还真没想好,随口说明天吧。

“管你呢,要不想上学,哪怕你在这儿呆一辈子嘞!”

她撇了撇嘴。

搞不好为什么,这突然而至的热闹让我说不出的心烦意乱,索性跑消防楼道里抽了会儿烟。

一根将尽时,李青霞打此路过,看到我便叫道:“好啊,跑这儿躲清闲了,让你买东西呢!”

我问买啥,她说:“你奶奶想听听戏,结果咱们这一伙人全忘了。”

我说收音机家里有啊,她说:“家里是家里。”

这闲着也没事儿,我就陪霞姐跑了趟超市。

冰天雪地,鹅毛飞舞,我只好夸她行动力强。

“那是,”李青霞毫不谦虚,“不光行动力强,还美丽大方。”

“那可不,大方起来肯定美。”

我笑了笑,摇头晃脑的。

就这一瞬间,那个刻着“三谷”的棕色木屉冷不丁地打脑海里冒了出来,于是我又补充道:“请客吃寿司,当然大方啦。”

“啥寿司?”李青霞愣了下,马上又企鹅般地摆了摆手,“瞅瞅你们这一个个豺狼虎豹样儿,我就那么随口一说,还真让你们惦记上了!”

“啥?”

“啥啥啥,姐过生日你又回不来,就下周六,比你妈早个一星期?”

雪实在太大了,我几乎看不清李青霞的脸,“要我说,直接一块过得嘞,老板埋单!别说寿司,燕窝鱼翅都行!”

在霞姐的大笑中,我吸了吸鼻子。远远望过去,大地一片苍茫,行人和雪人也没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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