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1/1)
南街老面馆就在老南街,从平海中院骑车过去大概七八分钟。
迫于大太阳的淫威,我骑得飞快,于是树影便在白昼中纷纷闪避,破碎得如同老巷子里已在悄悄褪去的墙皮。
远远地,母亲坐在面馆门口的皂荚树下,见我过来便微笑着招了招手。
她白帽黑裙,头顶的浅黄色丝带在正午的风中轻轻舞动。
一同舞动的还有葱郁间密密麻麻的青涩皂荚——平海皂荚树并不多,而这棵又格外粗壮,直冲云霄不说,几乎占据了多半条巷子,可以说每看到一次我都要忍不住惊讶一次。
就锁车的当口,不经意地抬眼一瞥,我猛然发现枣红木桌的对面还坐着一个人。
白衬衫西装裤褐色凉皮鞋,大背头一丝不苟油光可鉴。
他在冲我笑,甚至学母亲那样向我招了招手——正是梁致远。
此人比皂荚树更令我惊讶。
事实上我有点发懵,这货不干柴烈火地跟老贺撮合着,跑平海干啥来了?
“还认得我吧?”
他站起来,笑呵呵的,嗓音磁性依旧。
这不废话嘛,所以我说:“那当然,梁总。”
原本我想加个“好”,又觉得这么说太过场面宏大,只好生生吞了下去。
“坐坐坐,”母亲撇撇嘴,拍了拍藤椅,“吃啥呢,快点菜。”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两颊浮着抹嫣红,眼眸在闪烁间雾蒙蒙一片。
我不由抹了抹汗。
这老面馆也没啥可吃的,除了鸭肉面就是荠菜面,所谓的传统平海特色。
鄙人有幸吃过几次,老实说,也就那样吧,未必比母亲做的好。
然而人民群众很买账,此时此刻店里店外坐了个满满当当,真有种家里摆酒席的势头。
母亲说只要面馆开门就是这么个情况。
这句话搞得梁致远很兴奋,他点了碗荠菜面,搓着手,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听你妈说你在法院实习?”
他问我。
是的,诚如你所说,只是难得母亲喊我出来吃顿饭,竟要和你搭伙。
母亲是十点多出庭前给我打的电话,除了表明地点再没透露任何信息。
对我的惊讶她无动于衷,只是抽了两张纸巾让我擦擦汗。
于是我就擦了擦汗,我指着刚上来的“祖传秘制片羊肉”对梁致远说:“这个不错,快尝尝。”
我是实话实说,虽然这个什么“祖传秘制”多半是骗鬼。
饭间除了介绍这家面馆,母亲也没多说几句话,倒是梁致远,对我的实习情况、考研意愿、就业前景关心得过了头,简直有点饿虎扑食的味道。
我呢,总忍不住偷瞟母亲两眼,她看过来时,我又迅速地移开目光:梁致远头顶悬着一只巨大的灯笼,而在这棵树的其他地方悬着更多的小灯笼——在某些人眼里此皂荚树成了精,以至于逢年过节都会被人祭拜。
梁总对此很感兴趣,他甚至起身绕着树转了一圈。
“鬼神嘛,也可以拜拜。”他扶了扶黑框眼镜说。
后来梁致远突然谈起评剧学校,他表示在省师大有几个故交,艺术教师啥的兴许能想想办法。
说这话时他先是面向母亲,后又转向了我。
我抿了口啤酒,犹豫着是否该笑一笑。
日头在茂密的枝叶间窥探着,那片葱郁便泼下来,沾到地上、桌子上、人们的脸上,明媚而婆娑。
“那就先谢谢你了。”
母亲笑了笑。
我以为她会再说点什么,然而就这么一句,没了。
甚至这个话题都没再继续下去,母亲转脸问我下午实习还去不去。
“随便啊。”
我回答她。
“法院啊,下午就是闲,”梁致远笑呵呵的,“高院也一样,我这也是三天两头往法院跑。”从小到大我吃起饭来都是狼吞虎咽,被训多少次也没能改掉,这在外面吃饭呢,又会刻意压制,乃至一顿饭下来被梁总催了好几次,这个客人觉得我这个主人太过客气了。饭毕喝茶时,母亲问梁致远啥时候走。他扶扶眼镜,笑着说:“我这刚来——你就要撵我走啊。”母亲笑笑,没说话。“下午得干活,明天嘛,还真有空,”梁致远抿了口茶,“本来想在平海玩玩呢,可惜这人生地不熟的。”他先是看看我,很快又转向了母亲,笑得越发灿烂。于是褶子便爬满了阳光。这种表情我不太喜欢。母亲也笑,她仰脸扫了眼那片穹顶般的葱郁,然后盯着树荫下的芸芸众生说:“我这正忙,也走不开,咦——”她突然面向我:“林林有空吧,明天实习不要紧的话,当当导游咋样?”那温润的脸颊离我那么近,丰润朱唇上的条条纹路都清晰可辨。
第二天陪梁致远跑了趟水电站,又瞎逛了几个庙,老实说,这大热天的,真没啥好玩的。
交通工具嘛,自然是梁总的凌志。
他问我考驾照没,我说正打算考,他说技多不压身,早考总比晚考好。
“这会开车了,和你妈一块出去逛逛,自驾游,多美。”
其实刚打平阳回来,母亲就建议我考个驾照,两千五包过,练车场就在二职高。
结果晃一圈后我只是收获了个打球的好地方。
关于这次陪游,梁致远起初是不同意的,他连连摆手说不麻烦了,“刚刚只是玩笑话”。
在我的坚持下,他才没有推辞。
原本我推荐原始森林来着,他表示早就去过了。
“那什么生态游啊,有建宇的一份股,也算是咱们开发的吧。”
而平海,这两年他也没少跑,“这个平海特钢就是咱们的合作企业,最大的建材供应商”。
“每次到平海啊,都是些场面上的活动,骑木驴似的,别提有多难受,还推不掉。”
梁致远叉着腰站在坝顶的阳光下,白色的风把那件黑色耐克Polo衫撕扯得猎猎作响,“我啊,倒宁愿呆家里头好好看本书。”
他这几句话是吼出来的,因为风实在太大,我怀疑是不是天上裂了道口子。
虽已有些年份,这个全国着名的水电站依旧称得上雄伟壮观,正常蓄水位260m,总库容124.5亿m3,总装机150万千瓦,自九七年全线发电以来供应了平海近三分之一的用电量。
以上信息当然来自景区门口的巨型宣告栏,与宣告栏站在一起的还有某前国务院副总理的题词。
该省伟人写道:发电好,发展生产力好。
很有文采同时又很有力量的一句话。
梁致远对烧香拜佛很虔诚,几乎是逢庙必拜。
他建议我也来柱香,当然,鄙人谢绝了。
给这么些个花样百出不男不女的玩意儿下跪,我有心理障碍。
其实河神什么的兴旺起来也不过是九十年代的事儿,据母亲说跟平海发展旅游城市密切相关。
在平渎庙,梁总从地上爬起来时还顺带着做了回善人。
“这老拜河神,该不会保佑我哪天淹死吧?”
他笑呵呵的。
我不知说点什么好,只好干笑一声意思了一下。
“嫌我迷信吧?”
梁致远拾级而下,回过头来,“这人啊,岁数一上来,也就服帖了,像我这单身老光棍,自在倒是自在,可这一回家冷清清的,也不好过。”
“年轻时光顾着事业,到头来啊,还是家庭重要。”
说着他叹了口气。
我不想打听别人的隐私,但还是忍不住问:“怎么就离了呢?”
这话几乎脱口而出,伴着球鞋在石阶上的摩擦声,老成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过不下去就离了呗,”梁总很平静,“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这分开啊,其实对孩子也好。”
这种氛围有点夸张,我不大习惯陷入别人的感情之中,所以就寻思着说句俏皮话,比如“你个钻石王老五,想跟你的女的得排成队吧”。
可搞不好为什么,一瞬间母亲就打脑海里蹦了出来。
扫了眼周遭半死不活的参天古木,我说:“贺老师也不错嘛。”
梁致远显然愣了下,他撑住石砖墙,笑着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说话就是直接。”
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但梁总已经转过身去。
好半晌,当我们绕过凉亭时,他扭了扭腰,说:“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尽日,寒尽不知年啊。”
然而夏日的阳光如此猛烈。
绕过臭水坑,沿着碎石路穿过两个门廊,眼前是一片竹林。
竹林往北就是西厢房,九几年刚翻新过,算不上古朴典雅,但好在清幽静谧。
梁致远表示这里很不错,“有意境”。
于是我告诉他这个西厢房就是曾经的老二中。
刚恢复高考时,全县就俩高中,一个在城隍庙,一个就在平渎庙。
“我妈高中就在这儿上的。”
“是吧,那可要好好看看喽。”
梁致远很惊喜,至少表现得很惊喜。
可惜三间屋子都是门窗紧闭,透过破烂不堪的窗户纸,里面空无一物。
在门前走廊里转了几圈后,梁致远笑着说:“难怪你妈十七就考上了师大,我们这同届的可都要比她大个两三岁,瞧瞧这学习环境,啊。”
他表现得太夸张,以至于我都不知说点什么好了。
其实很惊讶,我竟然能跟此人聊这么多。
打西厢房出来,梁致远突然提起父亲,问他是不是还在教体育。
老天在上,这问题吓我一跳,挠了挠头我才告诉他我爹现在是个养殖专业户。
“也是,”梁总摘下眼镜瞄了瞄,又重新戴上,“老师这行当太清苦,你妈能熬这小二十年也不容易,我在师大也就呆了几年吧,四年五年?”
“其实啊,八几年的时候我来过平海两次,”他再次摘下眼镜,拿衣角擦拭着,一张嘴却连珠炮似的,不见消停,“当时——你是不是有个姨夫,姓陆,又高又瘦的,小眼儿,大嗓门?”
梁致远眯缝着眼,我却感到全身筋骨猛然一抖。
陆永平瘦不瘦我说不好,但也算不上多高,小眼没错,可嗓门也没多大。
我想说点什么,然而除了点头,一个字也没崩出来。
“两次啊,都是你这个姨夫招待的,住在羊毛衫厂。”
他戴上眼镜,轻叹口气,笑了笑,“那时年轻,还闹过不少笑话,这位老陆啊挺凶——”话到此处,突然戛然而止,梁致远音调陡然提升了几分:“老陆现在咋样,当年可是个车间主任还是啥。”
关于“老陆”的现状,梁致远自然免不了一番唏嘘。
他表示当年就觉得老陆很厉害,也没长他几岁却好像啥都能玩得转,“这么一个人说没就没了,真是世事无常”。
关于“八几年的时候来过平海两次”,我说:“你跟我妈不是一般同学吧?”
夕阳擦过琉璃瓦,在红宫墙上砌下一道平静的三角形,于是说这话时我也显得很平静。
“啥话说的,啥叫不是一般同学?”
梁致远似乎一愣,但很快就咧嘴笑了笑,轰隆隆的,像砂石在搅拌机里翻滚。
盯着我看了好几秒后,他理了理额头悄然垂下的头发,继续笑着说:“厉害啊小子,咋看出来的?”
我没说话,因为我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猜的?还是——”他顿了顿,揽住了我的肩膀,“还是你妈给你说的?”
支吾了半晌,我告诉他是我猜的。
“哪有一般同学往家乡跑的,还两次,还亲人接待?”我甚至补充道。当然,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梁致远自然也不会相信。但他只是轻叹了口气:“世间何物催人老,半是鸡声半马蹄 ,这一晃啊,二十来年都过去了。”从平渎庙出来时,门口的上马石旁有小贩在卖玉石,梁致远凑上去把玩了好一阵。最后他拎了个紫檀珠串(据说)说要送我作礼物,我当然说不要,事实上我觉得简直莫名其妙。“那咋办?”他笑吟吟的,“真不要啊,可以拿回去给你妈。”他那个表情,老实说,我实在分辨不出是否在开玩笑。于是我告诉他:“这里的东西全他妈是假货。”是的,我是这么说的。昨晚上母亲给我塞了一千块钱,好让我代她尽尽地主之谊,结果如你所料,在梁致远面前根本就花不出去,除了最初的两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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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真的很忙,光这一阵就往平阳跑了两三趟,不是学校的师资问题就是剧团的演出协议,哪哪都不省心。
加上三天两头的大暴雨,可以说近两周时间我都没怎么跑步。
这赖床还真是,每过一天,我都有种多占了一次便宜的错觉。
对此,郑欢欢经细致诊断后宣布,这种典型的小农心态要不得,否则长此以往,定然难成气候。
她给出的药方是:打今儿个起,结案备忘录全部由你来写。
师父就是师父,哪怕再嚣张跋扈,你也毫无办法。
好在她老时常遇到奶胀难题,那又痒又疼又羞耻的酸爽劲难免会起到一个宽慰人心的客观作用。
借此,我的实习工作在某种程度上得以维持平衡,感谢生活!
周丽云这人真不错,可以说毫无架子,每次碰见她都会跟你主动点头致意。
笑容也甜,翠绿翠绿的,像是夏日雨后荷叶上闪烁的那片晶莹。
个子不高吧,小身子骨却总能传达出一种弱不禁风的温婉,连黑法袍也无从消弭。
简单说就是一种江南女子的感觉,但据郑欢欢透露,周庭长是个土生土长的平海人。
“就城西葛家庄的。”
我师父掷地有声。
这十来天拢共往庭长办公室送了六七次文件,周丽云却慷慨地给我塞了两次饭票,加起来有个三百多块,没个仨俩月怕是吃不完。
这么一个人,我很难把她和陈建军(包括陈晨)联系起来。
周丽云生日那天瓢泼大雨,民一庭同仁给她攒了个蛋糕,非常大,足足占了多半张桌子。
中午吹了蜡烛,就在食堂切了,见者有份。
这种情况下,蛋糕就显得有点小了。
晚上周庭长请吃饭,我以为陈建军会来,当然,并没有。
周丽云也没怎么下筷子,大概二十分钟不到,她站起来讲了几句话便携着歉意匆匆离去。
大家伙儿却淡定得很,一副习以为常的架势。
我瞥了郑欢欢一眼,她给我一肘:“快吃,我也急着回家奶孩子呢。”
从饭店出来,雨不见停,轰隆隆的,但我的老师们还是一致决定去KTV。
“包间都订好了,不去太浪费,周庭长的面子必须给嘛。”
于是在各路歪瓜裂枣的鬼哭狼嚎中我又挨了半个多小时。
后来师父推推我,说不行了。
如你所料,奶胀难题恰如其分地来袭。
颇费了一番口舌,我们才抓住机会溜了出来。
雨还是很大,出租车给人一种颠簸于汪洋大海里的感觉。
我说:“周庭长走得挺急啊。”
郑欢欢横我一眼:“你咋跟个娘们儿一样,这么八,人家有老公闺女儿子,过生日也是一家人一起过啊,跟你们挤个屁啊。”
说得好,我简直哑口无言。
“就不该去唱歌,”她弹弹肩上的湿痕,再抬起头时声音突然就低了下来,“云姐啊——”
我立马嗯了一声,把脑袋凑了过去。
“八婆!”她笑着在我耳朵上拧了一把,“云姐啊,也是个苦命人——别瞎说知道不?”
我点头如捣蒜。
“云姐结过两次婚,前夫混账王八蛋爱打女人,没两年就离了,这厮听说后来被整得很惨。现任人倒不错,有权有势的,可惜生个闺女不太好,光这看病整年都四处奔波,还别说现任有个儿子,跟你差不多大,在家里啥样你想想就知道了。”
关于这个儿子,不用想我也知道。郑欢欢垂下眼,摆弄着衣袖,没了言语。“没了?”我问。
“你还想听啥?”师父没好气地白我一眼。
“她闺女咋了?”
“自闭症吧好像,四五岁了说不了几句话,整天这个康复中心那个康复中心的,这个病啊——”郑欢欢连连叹气,奶子都不由自主地上下起伏,“你说你八不八?”
如你所说,确实八。车窗上的雨帘宛若夏天的泪水,当细眉细眼浮上眼前,我没由来地叹了口气。
“云姐是现任的学生,她法本,研究生学的经济学,你看当老师好不好?”也不知过了多久,郑欢欢突然说。
天放晴时,“第二届特钢社区篮球运动大赛”的决赛就拉开了帷幕。
在王伟超的诚挚邀请下,我只好屈尊前去考察了一番。
钢厂很大,员工住宿区也很大,奇怪的是在这儿你几乎嗅不到任何钢铁的气息。
相反,周遭浓郁葱茏、鸟叫虫鸣,倒是个住人的好地方。
在等候王伟超的漫长时光里,我只好绕着U型大花坛溜达了一圈儿。
那里除了松柏冬青还栽着些叫不出名儿的花花草草,可惜长势不太好,兴许是水土不服吧,老给人一种马上要死翘翘的感觉。
花坛外侧是一溜儿的宣传栏,也是一个U型,有报栏、企业介绍栏、科学发展观学习栏,包括一个叫“树新风运动风云人物栏”的奇葩专栏。
“风云人物”们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可以说傻逼到家了。
当然,奖金应该不少,令人艳羡。
这牛头马面万象森罗,一路扫过来,我感到愉快极了。
很快,陈建业也难耐不住蹦了出来,偏分头,双下巴,咧着大嘴,小眼却死瞪着,像头愤怒的野猪。
其实也不能怪他,我觉得领导就应该长这样,不然哪还有威信可言?
U型弯拐过来,猝不及防,白面书生猛然跃入眼帘。
在午后斑驳的阳光下,那翘着边角的红底照片陡然生出一种不真实感,乃至过了好几秒我才确定是他没跑。
小平头,国字脸,双眼皮,高鼻梁,薄唇紧闭,几乎和我在电视上看到的没啥区别——包括若隐若现的法令纹。
但这个专栏应该有些年头了,履历只更新到九八年:陈建军,男,中共党员,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硕士学历,先后任教于北京大学、省师范大学,原省师大土地经济研究所副所长、经济系副主任,教授职称,原平阳市政协委员,1995年当选省优秀青年专家,同年任平阳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名誉副院长,1998年调任平海市文化局副局长。
特长:在土地规划、土地经济研究领域经验丰富。
个人爱好:无。
如你所见,这个介绍搞得有点傻愣,于是我就敲敲玻璃,仰天大笑起来。
而周遭暑气正盛,濒死的蝉鸣像一把锋利的刀。
比赛嘛,还是挺好看的。
关键是选手们路子有点野,打起球来啪啪啪的,对抗性十足。
观众也多,挤在球馆里,哪怕开了冷气,也难免化成一团黄油。
值得一提的是,女性观众也不少,起码不像王伟超所说“连根屄毛都找不着”。
屄毛,仔细找的话,还是很多的嘛。
然而我有些心不在焉——或许要归功于这块黏稠、喧嚣而又密不透风的黄油——半场结束就看不下去了。
王伟超一拍大腿:“你不早说,刚进来我就想走了!”
打球馆出来,我们沿着白杨走。
神使鬼差,我突然就提起了陈建军,我说:“你们那个学术委员会也不更新?”
“啥?”
“陈建军还是个副局长。”
“陈建军谁啊,”王伟超咬着冰棍,拍拍肚皮,“哦,建业他哥,这谁鸡巴知道,我们只管换灯泡。”
“日你嘴。”
“尽管来,靠。”
“哎,陈建军老婆你知道不?中院民一庭庭长。”
“服了,你个逼跟陈建军杠上了?”王伟超直瞪眼,但终究是摇摇头,表示一无所知。
“靠。”
“他那个那个……原配我倒知道,传说死得很惨啊,吊死的还是摔死的,反正脑袋是没了,这个你得听老黄讲,那讲得好,吓得几个逼半夜不敢上厕所。”
王伟超哈哈大笑。
他脂肪上涌着,和头顶的肥太阳交相辉映,我却猛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再次见到牛秀琴竟是在剧团办公室,或者确切点讲——母亲的临时卧室。
这个卧室其实是团长办公室的一个隔间,二十多平,也不小。
那是个周末,我原本想玩会儿电脑来着,见母亲不在,就随口叫了一声妈。
然后门就开了。
牛秀琴坐在沙发上,一身清凉——因为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就是闪着肉光的大白腿。
母亲站在门口,露出半个身子,白衬衫,黑色及膝半身裙,脚上是一双白色平跟凉鞋。
“咋了?”她撩撩头发。“没事儿,”我不知该不该进去,于是就扫了牛秀琴一眼,“看你吃饭没。”
“你看林林多孝顺。”
不等母亲回答,牛秀琴就站起身来。
她一手扶着门,另一手拎着皮包甩了甩。
这包啥牌子的我说不好,或许还是爱马仕,但肯定不是上次见到的锁头包。
“你吃了没?”
母亲问我。
当然没有,我像个美国人那样摊了摊手。
“那走吧,”牛秀琴伸个懒腰,“今儿个老姨请客咋样?”
这位老姨穿了件大红色的无袖针织衫,也许是胸部太大,也许是衣服太小,肚脐眼便责无旁贷地露了出来。
我赶紧撇开眼,丢下一句:“那敢情好。”
吃饭路上,母亲没几句话,只是问我出来奶奶知道不。
或许太寂寞,她老人家总是在几个人吃饭这样的小事上大发脾气。
牛秀琴则一个劲地夸这个办公室不错,比她的“不知强了多少倍”。
她们在前,我在后,老实说,俩人身材差别还是挺大的。
腰身在那儿放着,我“亲老姨”明显要肿上一圈儿,包括牛仔热裤边缘不时挤出的肥肉。
当然,她的上围也更雄伟。
然而我“亲老姨”一直在减肥。
听口气,对她来说这怕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了。
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这个有色素,那个毁皮肤,老天在上,直接喝西北风得了。
除了向我和母亲科普,她的话题都放到了我身上,实习啦、女朋友啦——她甚至提到百事三人篮球赛,恭喜我们险些夺冠。
我说你咋知道,她哼一声:“老姨渠道可多着呢。”
这话令我浑身发痒,埋头吃了两只虾都没能缓过来。
母亲似乎没啥胃口,掇了几只虾,吃了几片水果就不再动筷子。
我问她咋了,母亲摇摇头说天太热。
是有点热,这几天室外气温直逼三十九四十,用奶奶的话说,老天爷这是撂挑子不打算干了。
打饭店出来时,牛秀琴夸我长得高,并开玩笑说让我给她写个食谱,“这冬冬都十五六了也不见长个儿,真不知道他缺啥”。
没准儿是缺心眼呢,我笑笑说:“没问题,就凭这顿饭我也得写啊。”
牛秀琴给了我一巴掌:“老姨有那么抠啊?”
我以为会再次见到那辆七代雅阁,但牛秀琴说她没开车,“打的过来的”。
“你们先上去吧,我再逛会儿,给冬冬买几件衣裳。”老姨拿包遮着脸,她实在太失策,出门竟没带遮阳伞。水果食疗白瞎了。
我到家时,奶奶正坐在阳台口编箔子。
长衣长裤,戴着老花镜,半天能穿上一针。
虽已明确告知她我中午不在家吃饭,奶奶还是没个好脸色。
“晌午吃啥好饭?”
“面条。”
“啥面条?”
“就捞面条啊。”
“好吃吧?”
“还行,就是比你做的差了点儿。”我扬了扬手里的食品袋,“我妈给你捎了点儿虾。”
“说白话脸都不红!”
奶奶扬手欲打我,刀刻般的褶子还是以嘴角为中心迅速蔓延开来,“还有和平,晌午回来吃饭也不提前说声,恨死个人!”
整个夏天奶奶都在编箔子,陆陆续续搞了五六个。
我真是有个铁打的奶奶,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如此手艺。
“再编俩,”奶奶说,“秀琴家一个,西水屯家一个。”
“这还不够?咱家用得完吗?”
“你小舅家一个吧,老赵家咋不拿俩?”
我哑口无言。据奶奶说,这高粱杆儿是老赵家媳妇从娘家整的,过去没人要的东西现在成了稀罕物。
“见了老赵家媳妇儿让她过来拿,说她几次了净会假客气,还让我亲自送上门啊?”
“人不要就算了,这玩意儿谁稀罕啊。”
“傻小子哎,不要不要,不要人家大老远弄回来专门为你服务呢?”
“那咋办,我给她送过去?”
前段时间蒋婶到过家里一次,说是买鱼,但大晌午的,父亲当然不在家。
于是她对我说:“林林没事儿上家里玩啊。”
搞不好为什么,我并没有去。
大刚听说被劳教了,起码得在二里河筛一年沙。
奶奶骂起人来很厉害,这真进去了,她又替人惋惜起来,说蒋婶一个人拉扯孩子多可怜。
真让人不知说点什么好。
老赵家住七楼。
我掂着俩箔子,打楼梯慢慢往上爬。
其实出了门我就有点后悔,这两层四级楼道整整走了三分钟。
在楼道口,我又踌躇了好一阵。
正打算迎头而上,老赵家门突然响了,然后就开了,接着蒋婶露了个头出来,披头散发。
神使鬼差地,我立马缩回了身子。
再抬眼瞥过去时,一个男人走了出来,白背心西装裤皮凉鞋,裤腿挽着,肚子鼓着,头发湿着,脸——白白净净,戳着几抹胡茬,透着股岁月也无从腐蚀的英气。
此人太过熟悉,以至于轰隆一声响,我几乎忘了呼吸。
顷刻间他便朝楼道走来,大步流星。
下意识地,我飞快蹿到了门后。
此刻阳光明亮,父亲的头发散着海飞丝的味道,而我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