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解惑(1/1)
镌刻着龙纹的银壶在炉上发出“滋滋”的轻响,白雾从壶口袅袅升起。
竹帘外,雨点从檐角和竹叶上滴落,传来淅沥沥的雨声,堂中光线渐渐暗了下来。
殇侯泼去残茶,用竹匙从纸囊中取出浓绿的新茶,放在一张白纸上,拂去细碎的茶末,投入紫砂壶中。
然后拿起银壶,湖入沸水。
他手极稳,湖入的沸水正与壶口平齐,卷紧的茶叶微响着舒展开来,丝毫没有溢出。
殇侯拿起紫砂壶盖,撇去壶口的细沫,盖好,用沸水淋在壶上。
茶沫顺着壶身冲下,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随即飘散出来。
片刻后,壶身水迹干涸。
殇侯用沸水淋过茶盏,重新斟了两杯,递了一盏给程宗扬。
举止从容不迫,显然有大把时间等待他的回答。
程宗扬拿起茶盏喝了一口,然后苦笑道:“知道我身份的两个人都死了。殇侯确定要听吗?”
光线愈发暗淡,殇侯的身影仿佛墨色的剪影一样模糊不清,只有指上翠戒一点碧绿的光泽,不停流动。
程宗扬叹了口气。”我来的地方,确实跟你们这里不太一样。”
对于自己的经历,自己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犹豫片刻,程宗扬道:“但殇侯把我当成天命之人,那就错了。我确实知道一些事情,可这个世界和我所知的相比,几乎完全改变了。比如六朝,我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秦、汉、晋、唐、宋与昭南,是为六朝,“殇侯淡淡道:“共奉汉室为天子。”
程宗扬偏着头想了一会儿。”和战国七雄有点像,我知道的是秦后有汉,汉后有晋,然后是唐、宋,一个接一个。那个昭南,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殇侯道:“你可知六朝兴亡?”
程宗扬摇了摇头,“知道一点,但不那么详细。而且我说过,这个世界和我知道的几乎全然不同。就好比一盘棋,我看过一场终局,知道那一局谁胜谁负,但现在这局有太多落子和我所知的不一样。殇侯想知道这局棋谁胜谁负,我可一点忙都帮不上。”
“世事如棋,兴亡过手。棋局虽然不同,棋子总是那些而已。”
殇侯慢慢饮了口茶,“你当日看到我手下的秦桧与吴三桂而色变,他们是什么人?”
程宗扬老实答道:“史上数一数二的大奸贼。”
殇侯拿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片刻后皱起眉头。”秦、吴二人追随本侯多年,一个机敏灵动,一个忠直耿介,如何会是奸恶之人?”
程宗扬笑道:“一直跟着你当然是好人,他们想作奸人都没有机会吧。”
殇侯沉吟片刻。”秦吴二人秉性本有不足,秦桧灵敏有余,志浅易变;三桂血勇性激,易走极端。时移事易,不足为怪。但志节不移者,也大有人在。”
程宗扬连连点头,人的作为与环境息息相关,没有人是天生的大奸大恶。
汴京城陷时,秦桧曾冒死上书,请求金军保全赵氏。
吴三桂年轻时带着二十名家丁就敢闯入万军之中,血战救父,时称勇冠三军,孝闻九边。
这两个人如果当时就死掉,留下的肯定是忠孝之名。
不幸的是他们两个都活得长了点,曾有的忠义之行完全被后来的奸恶作为掩盖。
易地而处,把自己换到秦桧和吴三桂的位置上,未必会比他们做得更好。
但如果换作文天祥和史可法,绝不会像他们一样为后世唾弃。
英雄之所以为英雄,是因为能经得起考验的人太少。
说到底,自己只是个凡夫俗子,难以抗拒太多的诱惑和欲望。
殇侯往银壶中重新添入泉水,用铁箸拨动炉内的炭火,似乎陷入沉思。
程宗扬游目四顾,堂外夜色渐浓,墙内一丛翠竹犹如浓墨绘成,廊外种满兰花,绿叶蕨萝。
从外面怎么也难以察觉这个看似荒蔽的山村,竟有这样幽雅深邃的景致。
程宗扬一拍额头,从背包中取出一张白纸:“这信是给殇侯的吧?咦?怎么还没字呢?”
烛光亮起,映出一页素纸。这是从黑鸦使者身上得到的信笺,原来以为是送给鬼巫王,现在看来,殇侯才是真正的收信人。
殇侯拿起茶盏,微微一晃,然后泼在笺上。空无一字的素笺立刻显露出满纸龙飞凤舞的字迹,仿佛刚写成一样的墨迹淋漓。
殇君钧鉴
当日一别,已垂廿载。
昔年之谊,萦萦在心。
圣教巫毒两支,殇君独得毒宗之秘。
往昔岳贼肆虐,吾宗大树飘零,星流云众,忧及殇君,思虑满怀。
闻君驻节南荒,如今枝盛叶繁,愚兄不胜欣悦。
令徒鬼巫,天资明敏,心志坚毅,堪称一时雄强。
愚兄僻居大泽,槐无俊杰之士,每思至此,常怀耿耿。
甲子玄秋,乃吾教廿载共祭。
若得殇君麟趾相降,愚先自当扫榻相迎。
拳拳之心,君当念之。
文后没有落款,只有一个黑魔海的标记。
程宗扬道:“什么廿载共祭?”
殇侯拿着那张信笺,一言不发,良久道:“每二十年,黑魔海巫毒两宗要共同祭祀历代祖师,决定教中要事。”
信中文字虽然不多,但写得情真意切。程宗扬笑道:“原来黑魔海那位是殇侯的师兄,他写得这么客气,看来对殇侯很佩服啊。”
殇侯指尖一弹,那张素笺飞入炉火,化为灰烬。他淡淡道:“佩服不敢当,我这位师兄,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让我死。”
程宗扬一怔,“不会吧?”
“你以为他信中是在与我客气吗?”殇侯冷冰冰道:“二十年前,他设下计谋,血(人围攻本侯无果。结果本侯离开黑魔海,没有死在他手下,所以他心怀耿耿,思虑满怀。他引诱阿巫投入黑魔海,让我最好的弟子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嘲讽他是一时雄强。他称自己手下没有俊杰之士,邀我甲子立秋前去共祭,其实是说他实力已经恢复,问我敢不敢去送死。”
殇侯冷冷道:“看来当日姓岳的没有把他们斩尽杀绝。如今羽翼丰满,又敢向本侯挑衅。”
程宗扬没想到这封信背后还隐藏着这么多的恩怨。
殇侯的卫队自己见过,真打起来,整个南荒都没有对手。
而且殇侯与云氏商会关系不浅,看他的举止作派,在六朝的背景也极深,已经被岳帅打残的黑魔海有什么本钱敢向他挑战?
程宗扬忍不住问道:“黑魔海不是被岳帅连根拔起了吗?难道现在的势力还很强?”
殇侯拿过一条丝帕抹净手指,随手将丝帕投入炉火中。”当日与武穆王一战,我那位师兄身边能逃生的不过四、五人。你说他实力如何?”
程宗扬估算一下,黑魔海被岳帅扫荡是十八年之前,逃生的不过四、五人,每人收十名弟子,也不过四、五十人。
四、五十人可一点都不多,不用说太乙真宗那种大教,就是大一点的商会也不只这么点护卫。
十八年的时间并不长,程宗扬还记得,小香瓜这样的水准就花了九年时间。
如果他们招的弟子都是十岁左右,现在二十八岁,按正常进度推算,能不能打过易彪都难说。
难道黑魔海有什么速成的方法?
程宗扬道:“黑魔海培养一个高手要多长时间?”
殇侯反问道:“什么是高手?”
程宗扬苦笑道:“你问我,我问谁去?行了,老头,你就别卖关子了。给我说说你们这里武功等级是怎么划分的?凝羽说我的修为在二、三级之间,我觉得自己已经很不错了,这个算不算高手?”
殇侯道:“天下武学渊源各异,以修为深栈划分,可分为九级。五级以上者方可称为高手。你从武二手中学得白武族的五虎断门刀,又修习太一经……”
“什么太一经?”程宗扬打断他。”我练过太一经?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殇侯大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只道:“你如今的修为较之凝羽还略逊一筹,不过是平常而已。”
凝羽是三级上的修为,小香瓜与自己不相伯仲,吴战威和易彪也不比自己高太多。看来一般行走江湖和军伍中的好手,大都是这个水准。
眼前的殇侯虽然气度凛然,但他扮成朱老头跟自己混了一个多月,大家可以算是熟人。
程宗扬也不客气,挪榆道:“就算我是三脚猫,你那位最好的弟子可跟我打了个平手。侯爷调教弟子这水准,似乎不怎么样啊。”
殇侯哼了一声。”若非鬼王峒的积尸之气,哪里还有你说嘴的机会。”
“你说那些死气?”
程宗扬抛出心底的疑惑,“王大将军说我身上的生死根能化死为生,但只是把死气转为生机,不能直接转为内功修为。为什么我在鬼王峒吸收的死气就能直接施展出来?是不是王大将军说错了?还有,死气和生机是怎么回事?”
殇侯道:“你吸收的那些死气,如今还在吗?”
程宗扬摇了摇头,离开鬼王峒后自己尝试过凝炼九阳真气,但凝炼出第二个光球就吃力万分,第三个说什么也聚不起来。
殇侯忽然道:“人生前与死后有何差别?”
程宗扬一怔,然后说道:“差别那就大了。死人不能哭不能笑,不能吃不能喝……”
“活人无非是皮肉骨血,死人也无非皮肉骨血,“殇侯道:“你告诉我,活人与死人差别在何处?”
程宗扬哑口无言。
从物质上说,死人和活人都是一堆化学元素,不见得死人就比活人少了什么物质。
死人比活人只少了一样东西:生命。
但生命是什么?
程宗扬试探道:“你说的是生机?”
“是气。”
殇侯在案上写了一个“气”
“这才是修行者所言的气字。气者,无形而有形。眼不可见,耳不能闻,鼻不能嗅,舌不可尝,手不可触,是为无形。有形者,举手投足,哀哭歌笑,无不为气所使。一旦气尽神散,便手不能举,目不能视。此时气断神绝,真阳外溢,皮肉骨血未变,少的便是这个气。”
程宗扬明白了一些,死人和活人差的那一口气,原来不是呼吸的空气,而是看不到摸不着的气。
有了它就是有生命能跑能跳的活人,没有它就是死人。
“那么死气,就是人死的时候从人身上散失出来的?”
“不错。无论修行之人,还是鬼狐精怪,一生汲汲以求的,也就是这个气字而已。”
殇侯上下打量他几眼,“你这小子身上竟然有生死根,能捕捉人死时散出的元气。哼哼……”
程宗扬不满地说道:“侯爷,你要眼红,也让雷劈一下试试。”
殇侯哼了两声,才悻悻道:“命之将绝,气从人体流散,是为死气。这种气息很快会化入天地万物,一旦死气郁积,多有凶煞妖魅,所以有凶地、凶宅。”
“我的生死根,就是能把这些东西都转化成你说的气,“程宗扬道:“可你说了这么多,还没说我在鬼王峒如何将它直接变成真气,把你最好的徒弟都打得灰头土脸呢?”
殇侯大袖一拂,指向南方天际,“星辰分野,南荒为南宫朱雀,而鬼王峒便是朱雀之眼。”
程宗扬想起他说过,南宫朱雀七宿中,鬼宿位置正是朱雀的眼睛。鬼宿中间似云非云,似气非气,称为积尸气,而它对应的又是鬼王峒……
“鬼王峒上应天象,平常很快流失的死气在峒中积蓄下来,所以峒中会死气弥漫,磷火丛生。”
殇侯道:“不过你在鬼王峒吸取的死气与外界不同,虽然能转为真气直接施展,却无法化为己用、提升修为,此所谓有所得必有所失。”
难怪自己在鬼王峒吸收死气像喝可乐一样轻松,不过自己平常吸收死气,为什么又是头痛,又是恶心,厉害的时候还会呕吐,感觉就像吃了脏东西一样?
程宗扬把自己的疑惑说出来。殇侯露出朱老头的嘴脸,笑咪咪道:“是不是和怀孕很像啊?”
“你去死吧!”
殇侯持了持胡须,“人死之时,悲、怒、怨、忿尽数散出,你要若无其事才奇怪呢。”
程宗扬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说死气郁积会有凶煞,会变成凶地、凶宅,我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你觉得有什么异样?”
程宗扬沉默了一会儿。”杀人本来应该很紧张,很害怕,总之心情激动才正常,可我杀死对手的时候,一点感觉都没有。甚至看到有人杀自己的亲生母亲,我都没感觉。这样是不是有点变态啊?”
殇侯叹道:“你有生死根的那一刻起,死亡对你而言已经不足惧。”
程宗扬还要再说,殇侯打断他。”你此番来找本侯,所为何事?”
程宗扬怔了一会儿,叫道:“冰蛊!”
只顾说话,差点把这件要命的事给忘了。
“老头儿,你还会解蛊?”
程宗扬看着他拿出炉后盛水的橡木桶,往里面倒了一碟白色的粉末,一点都不当回事的随便搅着,有些不放心地警告道:“我就一条命,你可别胡来啊。”
殇侯翘起胡须,须下那颗珍珠左右乱晃,气哼哼道:“客气的时候叫君侯、侯爷,不客气的时候就叫老头儿,本侯的身份岂是让你乱叫的!”
“行了。我没叫死老头已经给你面子了。啧啧,你还真是装龙像龙,装狗像狗。朱老头嘴脸一看就让人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不得抽你几个耳光才过瘾,怎么练出来的?”
殇侯嘿嘿一笑:“你怎么知道哪个才是真的我?”
他表情一变,虽然身着华服、头戴玉冠,活脱脱就是朱老头的面目,就像捡了华丽衣服穿上的乞丐。
程宗扬道:“谢艺说你身上有佛门的功夫,你不会真当过和尚吧?”
殇侯叹道:“当和尚那段日子,是我此生最轻松的时候啊……”言下不胜唏嘘。
但程宗扬还没来得及感动,紧接着他就嘿嘿一笑,“小程子,把桶里的水喝了吧。”
程宗扬倒抽一口凉气。”老头,你露出这样的嘴脸,我怎么觉得脖子后面直冒凉气呢?不会是又想害我吧?”
殇侯亲切地说道:“本侯什么时候害过你了?莫担心莫担心,冰蛊这种雕虫小技,本侯举手便可破去。”
程宗扬嘀咕道:“这不会是你的洗脚桶吧?”说着他拿起橡木桶,满满喝了一口,然后“噗”的一口喷了出来。
“呸呸呸!”程宗扬叫道:“杀人啊!放了这么多盐!”
殇侯笑咪咪道:“本侯知道你要来解冰蛊,才备了这些上好的精体,足有一斤三两。别怕别怕,只要喝下去,你肚子里的冰蛊就大虫化小,小虫化了。”
程宗扬一咬牙,捧着木桶,把里面的盐水喝了个干干净净。
“坐好!”
殇侯低喝一声,一瞬间须发飞扬,流露出逼人的气势。那只戴着翠戒的手掌伸来,拍在程宗扬腹部。
程宗扬浑身一震,只觉一股深入骨馅的寒意从他掌中透出,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
程宗扬狠狠打了个冷颤,刚喝下去的水似乎在胃里迅速凝结成一个硬邦邦的冰团。
他咬紧牙关,身体禁不住战栗起来。
片刻后,殇侯收回手掌。程宗扬立刻弯下腰,直着喉咙开始呕吐。
已经凝结成冰块的咸水从他喉中一块块滚出来,像石子一样掉在地上不停滚动,隐约能看到冰块中细小的蛊虫蠕蠕而动。
看着程宗扬狼狈的样子,殇侯得意地持着胡须。”咸水结成冰,比寻常冰块更冷。若非如此,怎能把这些蛊虫从你血中诱出来?”
“呕……”程宗扬喘着气道:“死老头!你敢阴我,呕……咳咳,一碗水就够用,你让我喝半桶!”
“这才吐得干净嘛。”殇侯神情自负,神采飞扬,得意地说道:“若非本侯的玄冰掌收发自如,怎么能使出这般巧妙的破蛊绝技!”
“呕……”
程宗扬用了一顿饭时间,才把半桶号水吐了个干干净净,喉咙像被冻伤一样又冷又痛。
纠结自己多日的冰蛊就这样轻易解除,程宗扬反而有些不敢相信。
良久,他喘了口气,把那些聚满蛊虫的冰块踢到一边,然后喝了盏热茶才驱走身上的寒意。
殇侯捡起一块冰块在烛火下审视片刻:“给你下蛊之人,心肠不是一般的歹毒啊……”
程宗扬摸摸颈后的烙痕,悻悻道:“那妖妇,总有一天,我要她好看!”
殇侯道:“五原城一个寡妇,要处置她还不易如反掌。”
程宗扬心里一动,这老头怎么突然发起好心,透出要帮自己收拾苏姐己的口气?
他一门心思找什么天命之人,肯定不会是觉得用高压包电人很好玩吧?
程宗扬笑道:“要对付她,我一个人就够了。”说着他岔开话题,“如果说高手,武二郎算一个吧?”
殇侯毫不在意:“武二可以算一个。但商队真正的高手只有一人。”
“谢艺?”
“不错。”
殇侯道:“他修为已臻于六级,达到通幽的境界,已可上窥第七级归元之境。如果他不是四处寻访周游,而是潜心修练,足以称雄一方。”
谢艺的功夫没话说,但称雄一方是不是有点过了?第六级比自己只高三级,似乎也没高到哪儿去……
程宗扬道:“第六级就这么厉害?”
殇侯正容道:“世间习武者何止千万,但能修练到第五级入微之境的少之又少,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是五级以下的修为。谢艺若能修至归元之境,天下能和他比肩的,不过百余人而已。”
程宗扬疑惑地说道:“修行不就是闭着眼让真气在经脉间打转吗?为什么练到第五级的这么少?”
“雨停了。”殇侯望着窗外,然后站起身,“来,陪本侯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