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过水(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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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一说透,梁叛就想起吕致远那些书信当中似乎就有人写过这样一件事。
他还记得信上写着:纨所议丝册之法甚善,朝野有识之士无不称赞,唯内阁障目不识,竟致不作票拟,留中六月,错失良策,可惜可恨!
当时虽然看过,却不知写的是甚么事,现在才知道原来说的就是这个。
“竟致不作票拟,留中六月”十个字,已将朱纨这个建议的最终结果说明白了。
内阁没有写票拟,也就是不对这份奏疏给出任何意见,直接丢给了皇帝,其实就是丢给了秉笔太监。
太监瞧不见票拟,又不高兴看那上万字的奏疏,或者看了也不愿意“批红”,干脆留中不发,将好好的一份策略束之高阁达半年之久,最后不了了之。
“当时内阁应该还是董阁老做首辅,照他推动清丈田亩这件事来看,应该是支持此议的,怎么也……”梁叛皱眉道,“这不合逻辑啊。”
“董阁老么,”冉清微微冷笑一声,“他不敢支持!”
梁叛沉默不语,这一句“他不敢”,实在是有点大胆了。
但他并不是因为这句话的大胆而不语,而是因为连一向推动清丈的董阁老都不敢表示同意的一件事,究竟有多么可怕?
或者说这件事真的有这么可怕?
冉清脸色发白地道:“很多人说朱纨就是死在这封奏疏上的,你说可不可怕?”
堂堂闽浙总督,竟为了一封奏疏而死?
“为甚么?”梁叛皱眉道,“即便这触犯了一些丝商的利益,可也是件利于国家的事情,怎么会给一个闽浙总督招来杀身之祸?”
梁叛虽然这么问,但他其实并不是真的不明白,而只是单纯的为朱纨鸣不平。
大明朝颠倒黑白的事情数也数不清,但这一件在梁叛看来,实在是太难以接受了!
冉清摇摇头,好像在回答他的问题,又好像是在数落那些令人不齿的肮脏勾当:“这不光是一些丝商的利益,几乎所有的丝商都跟倭寇和走私海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每年产出的生丝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是经过走私海上销运的,一旦彻底禁绝了走私的门路,浙江上至织染局、大丝商,下至民间士绅地主,都要受损。
“这些人都是八股生出的士绅文人,上下勾连,利益相关。自从那份奏疏送到内阁以后,每天弹劾、罢免、请调朱总督的奏章可以堆满整个文渊阁!”
冉清还说了一件相当可笑的事:
崇佑二十九年浙江因倭患日猖,奏请建造战船二百艘巡海,其中大部分是二百料战船,造价总共不过两万两。
所谓二百料战船,实际就是六丈二尺来长,合二十米不到的中型船,不配火器的话整船也不过载得了三十人,战斗力相当有限。
这些船巡海对付一些小股倭寇还行,要遇上汪直、许栋一流的巨寇,根本不是对手。
可是就连这战斗力相当有限的战船,朝廷也造不起。
而如果实行朱纨的丝册之法,朝廷每年最少可以多收数十万两!
别说一支巡海船队,就是几十艘宝船也造得出了。
梁叛砸了咂嘴,他算是理解冉清为甚么如此反对八股了。
她甚至干脆就反对以科举取官的形式,用她的话说:科举不取德而取智,有德无智可以照本宣科,即便不能进取也办不成坏事;有智无德则唯利是图、毫无底线,而且智计越高、德行越低,为害就越大。
李世民一句“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看似科举是江山永固之法,可是历史一次次证明,天下英雄根本不可能靠科举网罗殆尽,该造反的时候自然会有英雄出来一呼百应。
梁叛觉得这种看法过于极端了,科举始终不失为一种相对公平的遴选法则,也是推倒门阀制度、打破阶级固化的一大利器。
他不愿意在科举这件事上和冉清进行辩论,事实上所有主义和制度的事情都是辩无可辩的,没有一种主义和一种制度是完美无缺的,每一方的辩手都可以从中找到无数能够支持自己论点的论据。
一场非正式无指导性目标的辩论,对于寻找真理是毫无意义的。
真理只有一个,而究竟谁发现了真理,不依靠主观的夸张,而依靠客观的实践。
马车一刻不停地在路上疾驰,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三辆车已经次第穿过城门,行驶出了溧水县城。
就在老缺那辆车刚刚驶出门洞的时候,忽然听见城内有人纵马赶来,朝着守门的民壮大声喊道:“关门关门,县丞有令,即刻关闭四门,所有人不得进出!”
那声音刚起,马车身后不远的溧水县城北门便嘎吱嘎吱地缓缓关了起来。
梁叛转头想要一看究竟,不但是他,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想办法探出脑袋去看,可是那厚实的城门已经重重地关了起来,刚刚出城和准备进城的人们挤在门洞外面,早乱成了一锅粥。
三辆车上所有人在疑惑的同时,都感到一丝庆幸,他们只要稍稍晚走片刻,便出不了溧水县了!
按理说从溧水县到南京城,乘马车是要不了整半天的,可是实际上那条通往南京城的道路并不如他们的意。
等到了傍晚的时候,一行人已经赶了一个半时辰的路。
雨虽然已经停了,但是他们还只走了不到四十里地——梁叛将这个里程定为从溧水县到南京城连线上的有效距离,实际当然不止走了这么点路,他们因为大水断路而不得不兜了好几个大弯。
一路上溧水河的水面都高高地漫出了河堤,沿河不但路断了,许多农田都已成了一片片或连贯或断续的水塘。
前面的路已经被大水冲坍,形成了一个半人多深的水洼。
此刻三辆车歇在一片土坡下面,拉车的驮马需要休息。
车马行雇来的车夫正在麻利地给三匹马饲喂草料,梁叛等人能下车的都下了车,有的原地活动筋骨,有的则踩着松软的泥土,登上那土坡,伸长了脖子四面望去。
水,河里是水,农田里是水,道路上是水,山洼洼里还是水,到处都是水。
一眼望去全都是一片片反光的水面,他们在第四次绕路以后,终于走到了一片死胡同当中。
看样子要原路返回。
众人不由得一阵沮丧。
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再往回要走将近十里地才有一个路边的茶摊,要到了那里才能找到人打听客栈的方向。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忽然远远地看见他们来的方向有一个黑点快速移动着,而且越来越近,那黑点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渐渐的有人看清了,那是个驿站的驿丁,正骑着马在水中飞奔,丝毫不在意马蹄踩出的积水溅了自己满身满脸。
那驿丁愈发驰得近了,终于在距离他们不到二百步的位置减缓了马速,让那驿马在漫过肚皮深的积水中缓缓趟了过去。
一直到那驿丁经过这小土坡,众人都紧紧地盯着他,想看看他究竟靠甚么办法过前面那道最深的水洼。
就在那驿丁接近那水洼的时候,马停了下来,再也不肯往前走了。
那驿丁便将身上背的一个包裹衔在嘴里,仰着头跳下马,跳进了那淹没了胸口的深水之中。
然后那驿丁自己走在前面,牵着马的缰绳,将那匹马拉着一点点挪着步子,一直挪了半刻时辰,终于趟过那水洼,到了对面的路段上,重新翻身上马,踩着水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