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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乌船游冶出秦淮(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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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城到溧水县洪蓝埠约有一百五十余里水路。

从正阳门外的秦淮河边坐船,一路沿河南下,接溧水河、胭脂河,一直到石臼湖,快者三个多时辰,慢者一天也就到了。

眼下已经是三月底眼看着奔闰三月去了,他在家休养了将近一个月,心里闲得发慌,就不再理会华大夫的劝阻,执意去县衙报道。

至于机速总那边,他用不着报到,因为他自己就是机速总老大,有甚么事走出门,街对面就是丫头的吃食摊子,随时随地远程办公。

巧合的是,他刚回到县衙,已经做了一个月班头的王敦便划了一个美差给他——押解一个犯人到溧水县。

而且不限时间,路上一应使费都由县衙报销,而且可以不必急着回来,因为溧水县洪蓝埠那里刚好有个案子,点名了要请江宁县派一名仵作过去“技术支援”。

因为溧水县的两个仵作一个半夜吃了酒在义庄里跌死了,另一个半个月前腿上发了毒疮,早已不能下地行走。

张守拙便把差事交给了王敦,恰好此时梁叛回来,王敦想着,反正押解需要一个捕快,梁叛又会验尸,干脆一事不劳二主,就把这个相当于休闲的好差事划给梁叛,让他顺便去散散心养养伤。

梁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又有公费旅游的机会,当即应了差,第二天便押了那溧水县的犯人上路。

与他同行的,还有冉清和阿庆。

阿庆是三月半的时候来看过梁叛一次,当时便同梁叛拉了钩,约定了要一道儿出去玩耍的,谁知道出来倒是出来了,可一走就是一百多里。

“喂,梁叛,你有没有去过溧水,那里好玩吗?”

阿庆坐在船尾,有点依依不舍地看着渐行渐远的南京城墙。

这艘乌篷船是个大船,船头还有几名客人,都是往溧水去的。

人虽不少,船行得还不慢,幽深清澈的河面上被这行驶的船底拖出一道细细长长的水痕来。

“啪”的一声水响,阿庆卷着裤管,小脚丫子荡在船沿外边,在那碧绿的水面上踩了一脚,溅出一蓬白色的浪花来。

冉清穿了一身改瘦了的青绸直裰,作了个文士的打扮,坐在阿庆身后牵住他,也看向身边的梁叛。

“没去过。”梁叛笑道,“我连南京也没出过,最远只到过陶吴,也不过出城五六十里,骑马过去办事,不用天黑便回来了。”

冉清笑笑,显得有些不信,在最近几次言谈之中她便发现,梁叛这个人见闻极其广博,不但对江宁县内本地的人事无所不知,就连东至日本、西至波斯,南到满剌加的事情都如数家珍,而且所学极其驳杂,虽然几乎没有特别精通之事,但是此人涉猎之中天文地理无所不包,不管她谈论到哪一门,梁叛都有话头好接。

越是跟他交谈得多,此人便越有惊人言语。

这样的人,说是不曾出过远门,在她看来是绝无可能的。

这世上哪里真的就有“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她在闺中的时候觉得这句话是至理,可是自从跟着哥哥离开家乡上京游学以后,却发现那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她还没反驳梁叛,阿庆却已不干了,指着梁叛大声道:“你骗人!我先生说了,你这个人是有一点小智慧的,一个人要有小智慧,一定要走过很远很远的路,见过很多很多的人才行,否则那就不会有小智慧,只会……只会……只会是小笨蛋!”

其实在冉清原话中,是说梁叛有“大智慧”,而那些只会躲在家里读书的书呆子,最多也不过是有点小智慧而已。

可是阿庆为了“不长他人志气”,故意把梁叛的大智慧说成小智慧,可是话说到后面才发现不对,只好临时再改一个“小笨蛋”了。

梁叛哈哈大笑,拍手道:“甚么‘走过很远很远的路,见过很多很多的人’,你先生说的应该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罢?”

“不是,先生的原话就是很远很远的路、很多很多的人,不过我觉得你这句话说得更好,看来你是真的有点小智慧的!”

阿庆说着伸出小手在梁叛肩膀上拍一拍,颇有勉励嘉许的辞色。

其实“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句话此时尚未出现,是数十年后大画家董其昌在其《画禅室随笔》中所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鄄鄂(音倦鄂,指山水传神)。

又说:不行万里路,不读万卷书,欲作画祖,其可得乎?

这是说明了行路和读书的重要性,所以当代认为学子开笔做文章以后一定出门要“游学”,方能成大器。

冉清看了阿庆的老气横秋,忍俊不禁,说道:“不知溧水县有甚么好玩的去处,总不成便在县城之中走走罢?”

梁叛正答不上来,忽听身后有个人沙哑着嗓子吟道:“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阑久,黄芦苦竹,拟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三人同时转头去看,却见吟这首词的人,居然正是梁叛押解往溧水的那个犯人。

阿庆登时便怒道:“你这贼人,偷听我们讲话,不晓得非礼勿听的吗!”

说着举起小拳头便要打人。

那人披头散发,浑身衣服又脏又破,一双手被梁叛新制的手铐吊在了船篷上,见这小孩要来打人,居然仰面以待,夷然不惧。

梁叛抓住阿庆的腰带,将他拉回来,笑道:“犯人也是人,他犯了律例,自有律例来罚他,我们不可动用私行。”

冉清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你在孙先生的别院中,可不是这么说的。”

梁叛知道她说的自己是要送犯人下阴间的的话,便道:“那是我个人的宗旨,说实话狭隘了些。不可以把这种思想交给阿庆的,至少在他有一个成熟独立的价值观以前不可以。”

冉清看着他,眼神微动,若有所思。

梁叛偏过头看向那犯人,问道:“老兄,你方才吟的那首词,是甚么词?”

那人摇头道:“我也不知,我少年时在无想寺的门前看过一块碑,碑上有这样的句子。当时我请庙里一位老和尚教我,那老和尚念了一遍,我便记着了。你们方才说溧水县有甚么景致,这句子里说的便是无想山,山上有个无想寺,若要游玩的话,不妨去瞧一瞧。”

冉清道:“这是北宋周邦彦的《夏日溧水无想山作》,词牌是满庭芳,的确是讲溧水无想山的。”

梁叛请那犯人又念一遍,细细品过,说道:“这词中写的无想山倒真是惬意而有生趣。”

冉清也点点头,向那犯人道:“你这人,恁好的记性不去识字读书,却来作奸犯科,岂不白白可惜了自身?”

那人被打且不惧,听了这一句责备,却反而面露羞愧深思之色,随即偏过头去,面朝船篷,不再言语了。

这时船工唱了一句号子,竖起竹篙,吆喝道:“秣陵关到了,在此歇一程,上岸吃喝自便,不可走远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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