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吕子达总是对的(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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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实话,梁叛并不喜欢神烈山这个名字。
二十二年前,崇佑皇帝在跟那些文人大官们的“大礼议”之争中打了胜仗,便把钟山改为了神烈山。
梁叛跟李裕、张守拙都不同,他是从小在南京城里长起来的,也是最后一代把这座葬着太祖爷和马皇后的老山称为“钟山”的留都人。
那些几岁十几岁的小家伙,还有外来的人们,都只把钟山叫做“神烈山”。
梁叛不知道张守拙说的“那一把火”是甚么火,这两天实在是起了太多次火……
但是他从张守拙的语气中听得出来,张说的那一把火,可能比自己所了解的那些烧得都要惨,都要大。
张守拙忽然转过来,从兜里掏出一块玉色驳杂的牌子丢给梁叛,玉是老玉,看来是他私人的信物。
“这是我从小贴身带的玉佩,你拿去后衙找我的管家,便可取我印信,这二三日我都未必在留都,江宁县的事情你爱管便费心管一管,不爱管便教黎震他们去死好了!总之你一力自决罢……”
他神情晦暗已极,不愿多言,摆摆手便向马车走去。
走到一半又停了停,没有回头地说了一句:“那位花娘的事……请节哀。”说完便低头钻进了车里,再没出来。
梁叛手里捏着那块尚有体温的玉牌,看了看张守拙的背影,又同李裕对视一眼。
李裕嘴唇动了动,似有甚么话想说,但终究没有开口。
他跟着张守拙走到车门边,忽然又下定了决心似的,返回来低声道:“你若有事需要人手,或者处境危急之时,可以到小运河心腹桥,有人会主动找你。”
梁叛记下小运河心腹桥这个地点,想了想还是说道:“有件事本来与我无关,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我想不妨告诉你们,是真是假你们自己判断好了。”
“哦?”李裕奇道:“甚么事?”
“我看过吕书办的书信,有一个猜想——北京都察院这次……”
当李裕听到“北京都察院”这五个字的时候,瞳孔骤然缩了一下。
接着就听梁叛继续说:“这次来南直隶,恐怕真实目的是为了推行庞翀的‘改稻为桑’,当然了,改稻为桑不是目的,目的应该是通过这种政策,快速改变南直隶部分田亩的属性和归属,让你们的白册失效……”
梁叛本来是不大愿意对李裕讲这个的,因为他怕自己猜得不对,贸然说出口非但没能帮上忙,反而惹得方家耻笑——你一个县衙的小小捕快,居然自不量力去忖度天下事,岂不可笑?
但是当他麻着胆子说出来之后,看到李裕震惊的神情,便知道自己应该是猜对了,至少在方向上是靠谱的。
李裕脸色有点发白,他深深看了梁叛一眼,尽量用一种平常的语气说:“知道了。”
然后他向梁叛点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梁叛便牵马立在路边,目送着马车缓缓离去。
……
李裕的马车极其朴素,内壁甚至连大漆也不曾刷上一道,好几处都被白蚁给蛀出了虫眼。
李裕和张守拙对坐在有些狭窄逼仄的马车中,两人相对沉默,气氛沉闷至极。
此刻就连外面传来的哒哒马蹄声,和马车左右的颠簸,对李裕烦躁憋闷的情绪来说,都算是一种安慰。
过了许久,张守拙直愣愣的眼珠才动了一下,忽然开口道:“为甚么把瘸子的位置告诉他?”
李裕暗暗松了一口气,反问一句:“你又为甚么把自己的贴身玉佩交给他?”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都露出些许笑意。
不过张守拙脸上的笑意很快便消失了,他摇头道:“因为我相信他。”
李裕道:“我也信他。”
张守拙觉得李裕这话有点孩子气,像是在和自己斗嘴,他反驳道:“你凭甚么信他?你了解这个人?”
李裕眼中的笑意愈来愈浓,毫不示弱地问:“我不了解,莫非你了解?”
“……”
张守拙无言以对。
吕子达死前,张守拙认为自己了解衙门里的每一位官吏、差役,包括黎县尉和梁叛。
但是吕子达死后,他开始不断地重新认识这位被吕子达看中的捕快,而且同梁叛越接触得多,他越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这个家伙。
但他至少认为自己还是了解黎县尉的。
那个从书吏晋为官身,胆子虽小,却还算是有操守、知是非的同僚。
但是今天他知道自己又看错了。
这个黎震胆子好像一点也不小,操守一点也没有,是非更加一点不知道!
张守拙从未像今天这般怀疑过自己。
“我不了解你手下这位梁捕快,但是我相信吕子达,他总是对的。”李裕偏过头看着窗外,仿佛在自言自语,“就像那批白册,他早已说过句容县并非安全的誊抄所在,眼下也不是动手的时机,现在看来他还是对的。”
张守拙沉默不言,当时他是支持将白册送往句容誊抄的,也是支持趁着董阁老余威犹在、庞翀立足未稳之时立刻发动“南直隶大清丈”的。
他甚至信心满满地同天草芥商量了一个“祸水东引”的计划,打算让梁叛拖住对手两天,句容县那边的誊抄工作便可大致结束了。
梁叛真的拖了两天,而且比他和天草芥预计的要顽强得多,不仅毫发无伤,还打死了一个锦衣卫缇骑。
然而就像吕致远所说,句容并非安全的所在,他们很快绕过了江宁县和南京城,找到了那里……
“在句容誊抄的那批白册已经被人全部烧掉了,现在只剩下天草芥手中的那一部,看来是时候遣退倭国使团了。按照子达的计划,天草芥把白册带去日本誊抄,陆真人带黑猫进京入宫,朝中诸位各自努力,三年之后天时地利人和至少得其二,再行动手。如果三年之后时机不成,现有白册已经失去时效,那便再等六年——三年搜集新的白册,三年准备举事,这才是万全之法!”
大约是发觉自己有点“事后诸葛亮”的意思,李裕才住了口,不再往下说。
当然这绝不是李裕的事后诸葛亮,这种思想也并非他独有和首创。
而是在六年前他从湖广被罢黜,到了南京以后,吕致远和陆玑两人在三山护国寺那株梅花树下,就已说过这样的话。
当然,这话也得到了当时湖溪书院两位夫子的赞同。
其实那天在护国寺外,远不止他和吕致远、陆玑三人,张守拙和冉佐、赵元夔都在,还有许多湖溪书院一派的“革新派”文人和官吏。
那是“革新派”以诗会友的一次小聚会!
吕致远当时写下那首《咏护国寺前一枝梅》,其实并不是只赞扬李裕,而是写那许许多多不曾记录姓名的同道中人。
张守拙神色黯然,他也知道这句话已被老夫子们奉为了准绳,但是他们既然是革新派,他们既然是许许多多年轻而有抱负的大明官员组成的群体,他们自然就逃不了“激进”二字。
于是有很多人,包括他自己,在隐忍了多年以后,终于在白册完成之时,忍不住加速推动了“大清丈”计划的进程。
张守拙长叹一声:“明天我便写信给山长,向书院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