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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茶馆说书金瓶梅(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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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叛和老周站在县衙门口,看着一群几十个人惨叫着从衙门里抱头蹿出,后面跟着七八个挥舞着水火棍的凶恶皂隶。

那些被赶出来的人身上穿的非绸即缎,头上戴的有时兴的华阳巾、逍遥巾,也有纯阳巾、九华巾,都是文人头饰,显然不是普通的百姓。

梁叛认出好几个,居然是南城小市口的邹举人和江宁县几个有名有姓的绅士。

等把人全都赶出县衙之后,皂隶们立刻关合大门。

其中一个皂隶眼尖,看到了站在石狮子边上的梁叛和老周,便留了一条门缝,向他俩招手。正是昨天在下浮桥头见过的老赵。

梁叛连忙拉着老周从那条门缝里挤了进去,紧接着“哐”的一声,皂隶们将县衙大门关严下闩,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梁叛向那个放他们进来的皂隶拱拱手:“老赵,甚么情况?”

老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堂上黑着脸的张守拙,压低了嗓门道:“刚才那帮人看着像是有人特为纠集起来的,抓着黑猫精的由头故意来找茬闹事。大老爷正在气头上,签筒都砸了。”

梁叛打眼一扫,果然看到满地的判签。

张守拙两手撑着长案,皮肤本来就黑,此时脸色更加黑得要滴出水来。

旁边一个负责记录的书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两只手也不知往哪里放,一会儿摸摸脸,一会儿又挠挠大腿。

梁叛两边挥挥手,示意大家先散去,众人见有人出头,哪里还肯多待,全都蹑手蹑脚地从前后门溜了。

“张大人,你找我?”梁叛走到那书记的桌边,拿起桌上记录的堂审的录簿,把今天堂审的过程大致翻了一遍。

“你先看看。”张守拙吐出一口气,依旧阴沉着脸,缓缓做回椅子里。

录簿上记录了整个堂审的过程,大部分是对话形式,还有部分旁白表述。

他看到那个里长本已认罪,并且招认自己谣传黑猫精夺魂杀人乃是受人指使,还将那人形容相貌略作描述。

梁叛一看那里长所描述的人,是个尖嘴猴腮的外地人,说话口音像是关中一带的,这并不是他所一直猜测的张侉子。

他不禁有些失望。

但是里长随后便表现出怪异举动,在公堂上手舞足蹈,随即“面红、抽搐、僵直、昏死、气绝毙命”。

“那个里长看上去像是突发疾病,或者中毒。”梁叛对这方面知道不多,不敢妄下定论。

张守拙道:“已经从刑部请了人来看,说是中了莽草子的毒,这种莽草子外形与茴香类似,容易误食,一二个时辰才会毒发。”

梁叛看了下毒发的时间,距离上堂大约也就一个半时辰,应该是上堂之前便服了这种莽草子。

这里长一毒发,立刻便有人来闹事,显然还是早有预谋的。

目标就是张守拙和陆玑。

他大概知道张守拙找自己来所为何事了——去那里长家找莽草子。

“行罢,我派人到太平街去查一查,请大人出个差票,该抓人就直接抓人了。”

梁叛很随意地说。

其实这种事真不用他自己动手,毕竟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且是只恨今天时光短。

张守拙听他主动接手,心里痛快了几分,当即叫了刑房的书办来开出差票,交给了梁叛。

梁叛拿了差票,拱了拱手便离开了县衙。

他没有去太平街,而是快步离开县府街,赶到了鞍鞯坊。

鞍鞯坊原先是做鞍鞯皮革买卖的专门区肆。

开国之初南京城中百工货物买卖都有个聚集所在,并将这些地方以所聚的商货为名,比如制作和买卖弓箭的在弓箭坊,铁匠铺铜匠铺开在铁作坊,制售鞋业和车轿的在轿夫营,木器在钞库街和木匠营等等。

不过到了现在很多坊市已经名存实亡了,大多数买卖都聚集到了三山街至斗门桥一带的果子行,或者大中桥、三牌楼等处的大集市。

鞍鞯坊至今也已大半荒废了,只有一个皮货作坊还在,剩下的都是些日用的吃食用品小店,最热闹的是一个叫做白山茶店的茶水铺子。

这茶水铺子之所以叫白山茶店,不是因为这里只卖一种白山茶,而是因为这店铺就在街市顶头,整整一面山墙全部漆成了白色,所以称为“白山”。

梁叛到了茶店外面,只见里面人头攒动,茶博士忙得脚后跟打屁股墩,一个讲大书的正坐在高脚椅上,手持一把折扇讲得口沫横飞。

这说书人讲的正是刚刚从苏州流行出来的《金瓶梅》。

不过因为大家都懂的原因,这《金瓶梅》刚刚传了大半年,官府已经有了禁书的念头,常州府的宜兴、无锡两县已经率先出了禁令,其他府县很快也会效仿。

所以茶店里讲这本书的时候,不说是《金瓶梅》,只说是《兰陵词话》。

那讲大书的正说到“林太太鸳帷再战,如意儿茎露独尝”这一段,听书的各个瞪大眼睛,一刻也不敢走神。

梁叛撇撇嘴,听那讲大书的捏着公鸭嗓子,在那效仿妇人颠鸾倒凤的迷乱叫声,便有几分作呕。

他连忙拉住一个呆站着忘了干活的茶店杂使,指了指店里一个低着头自顾自嗑瓜子喝茶的客人,说道:“老弟,帮我把那个人叫出来。”

那杂使应了一声,钻进人满为患的茶店里,将那个跟环境有点格格不入的家伙拽了出来。

“老八!”梁叛站在店门外,向那人招招手。

老八是个二十岁刚出头,深眼窝灰色瞳仁的年轻人,一看便不是纯种的汉人。

他确实不是汉人,而是洪武爷攻占南京城后,因为亲汉反蒙而留在南京的色目人的后代。

祖上姓雍,老八叫雍关。

雍关见到梁叛,先是一愣,随后笑道:“大哥,有差事派给我?”

“嗯。”梁叛将他拉到僻静处,掏出差票来交给他,然后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并将要做的事情吩咐给他,“就是这样,把你那个说书的朋友叫出来。”

老八点点头,走进茶店里。

进去之后没多久,那叫人面红耳赤的说书便断了,茶店里响起一阵乱糟糟的哄闹,都催着讲大书的继续讲。

可是那大书先生说甚么也不再讲了,对着店里的茶客连连拱手,说了几句“抱歉、明日再来”的话,然后就麻利地收起家什,跟着雍关走出来。

雍关把人带到,便向梁叛告别,自己办事去了。

“哈呀,五爷,我一听八哥儿说你找我,立马就撇了好买卖来会您了。怎么样,有甚么好效劳的,五爷尽管吩咐。”讲大书的翘起脚尖歪头行了一礼,派头倒是够了。

梁叛笑道:“不是我找你,是张大老爷找你。”

大书先生一听是大老爷的请,又是吃惊又是忐忑,忙问:“好事坏事?”

“大老爷叫我来,肯定是好事。”

“哦对对对!”大书先生在自己嘴巴上轻轻打了一下,赔笑道,“瞧我这张臭嘴,梁五爷来怎么会是坏事!”

梁叛今天事忙,没工夫跟他吹牛打屁,干脆直截了当说了来意:“张大老爷要召集县里所有的大书先生,有一出新书请你们讲一讲。”

一听公家要用自己的专长,大书先生脊背都挺直了几分,立刻拍胸脯保证:县大老爷的书,一定讲得精彩!

“哎!不是大老爷的书,是江宁县衙的书!”梁叛很认真地纠正了他的用词。

“对对对。大老爷的书是私,江宁县衙的书是公,公私不能混淆!”大书先生连忙附和。

“行了,你知道就行,这部书的大意我告诉你,请你跟同行们一起润色润色,不管用甚么手法,总之要讲得精彩,要讲得叫人相信!”

“请县大老爷和五爷放心,这都是我们吃饭的本事,一定办好。请您说个大概。”

于是梁叛花了半个时辰,将这部“新书”大概讲了一遍,其中关键之处还特别强调,此处应当怎样处理,此处需得引人愤怒,此处最好营造一派惊悚的气氛,这几个人名须得张冠李戴,又要叫人一猜便猜得出来……

那大书先生一听故事便知是怎么回事,一定跟眼下到处乱传的“黑猫精夺魂杀人的事有关”,哪里还敢懈怠,仔仔细细听过,又在脑中将细节补充一遍,几个关键地方的处理也与梁叛反复沟通讨教了一番。

梁叛见他领悟得和快,便拍拍大书先生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具体怎么讲,把你的同行都招来参详参详,今天明天两天,要讲遍江宁县城内所有茶馆,明天晚上到县衙来领赏……讲得好,不仅县衙有赏,以后你们还能继续在这里讲甚么‘金瓶梅’、‘银瓶梅’,讲得不好,惹得大老爷发起火来,你们这碗饭也不用在江宁县吃了,知道吗?”

大书先生顿时冷汗直下,再三打包票,一定讲好。

梁叛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大书先生的肩膀,转身便向避驾营自己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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