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倒座房验尸(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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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叛点点头,让几个三年役各自打热水,取灯烛、刀、镊子、白灰、白布、炭火、醋、甘草等物。
等三年役们四散而去,他便请书吏将刚才剥下来的衣物一件件登记在册,同时剥去另一具尸体的衣物,也请书吏分页记了。
又报了两人的身高相貌特征,一并记录在案。
不多时,三年役陆续返回,这下连门房老周都惊动了,带了米醋过来帮(围)忙(观)。
其实梁叛是见这几个三年役对验尸有兴趣,故意等他们全回来之后,才正式开始查验的。
这时人已到齐,他便让两个三年役用热水清洗尸体,自己站在尸体头顶位置,伸手在头发中一路向后摸,顶心、囟门、脑后、乘枕,俱都完好,四个要害之中并未受过打击。
书吏在一旁根据梁叛的唱验飞笔记录:顶心全、囟门全、脑后全、乘枕全、额角、太阳穴、眼、眉、耳、腮俱全……
梁叛一边验,一边用手指,教给那几个三年役,哪里是要害必须查验的,哪里受创人即昏厥、死亡,务必注意的。
那几个三年役默学默记,都纷纷点头。
这时尸体已经擦洗完毕,梁叛将甘草捣成汁,涂抹在尸体的躯干要害上。
“懂行的人行凶之后,可能会用行血散淤的药涂抹在伤口上,比如茜草用醋泡过,涂在损伤处,便可消去肿胀淤青的伤痕。用甘草汁涂抹之后伤痕就会重新显现。”
梁叛一边说一边将甘草汁四处涂抹,并不是所有看不到伤痕的死尸都需要用甘草汁,他之所以这么用,是因为刚才为尸体脱衣的时候,鼻中曾经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醋味,所以才想到这一点。
除了甘草汁,还有用葱白、清水验伤的,用醋验骨的,手法很多,各自对应不同的情况,梁叛一时想不全,加上并不是真的给别人职业培训,所以就不再一一详解。
如此按部就班地验下去,连死人的咽喉和肛门都探过了,这才重新翻看尸体上涂过甘草汁的部位。
尸体上若有掩去的伤痕,此时也该显现了。
可当梁叛翻看尸体的时候,却是越看越心惊,只见两具尸体的后背脊骨处,都有从上到下三个黑点,这黑点他见过,和八指和尚腋下的那个针孔一模一样!
“划皮刀、镊子。”梁叛一伸手,一个三年役立刻将划皮刀和镊子递过来。
他在尸体的黑点上分别划开一道又细又浅的刀口,然后用镊子探进去,捏紧后用力一拉,镊子下顿时传来一声让人牙酸的“嗞嗞”声。
是黑铁针与脊椎骨摩擦的声音!
这些黑铁针牢牢卡在了两具尸体脊椎骨的骨缝当中,梁叛小心翼翼地拔出第一根,将那带着血珠的铁针举在烛火之前,铁针的针尖在空气中微微颤动,又是这种黑色的铁针。
四周几人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把针刺入人体并非难事,可是要将如此细弱的一根铁针,完好无损地打进人两节脊椎骨严密的骨缝当中,这等手法非但闻所未闻,简直有些骇人听闻了。
梁叛每具尸体只拔出两根针,各留一根在体内,方便再次演示之用。
随后便是演示完毕,梁叛洗过手,让人把尸体重新盖上白布,然后用白灰围着尸体撒上一圈,作为标记,防止旁人靠近,对尸体有所损伤。
然后他叫人点了火盆,将老周拿来的米醋浇在火盆上,登时一股浓浓的酸味充满了倒座房。
梁叛头一个从火盆上跨过去,然后招呼所有人道:“完事了,都跨个火盆去去晦气。”
众人都觉新奇,依言做了,还忍不住啧啧称赞,似乎觉得这种步骤别有一种仪式感。
梁叛也喜欢这种仪式感,更喜欢这种完完整整做成一件事的满足感。
这可比验八指的尸体过瘾多了!
接着梁叛请在场众人全都在书吏的记录上签字画押,作为见证。
就在众人纷纷挤在书吏的桌边准备画押的时候,突然从角落中传来一个声音:“看来本县也要画押作证咯!”
大家听着声音熟悉,全都转头望去,只见黑暗中缓缓走出一个人来,方面黑脸,目光平平扫过众人,略带几分嘉许的语气说道:“都辛苦了,吏房给今日在场的人记一笔食费,由县里支出。”
那书吏连忙站起来,躬身道:“是,谢大人。”
几个三年役也都感激称谢。
江宁县一般有紧急公务需要加班或者出差的,补一顿食费一般在三五十文之间,不算多,但够给一家人添两三个菜了。
张守拙点点头,走到书案边上,也在那记录上签了自己的姓名。
他签完便搁下笔,说道:“老周,你去叫黎县尉过来,这里有重要物证,让他派人在倒座房来守夜。其余人便各自下衙罢。”
众人齐声称是,老周飞奔去请黎县尉,其他人都向张守拙见礼告辞。
“梁捕快,请留一留。”张守拙最后说了一声,便背着手向衙内走去。
那书吏和几个三年役看了梁叛一眼,都拱拱手,同他道了别,鱼贯走出县衙大门。
梁叛目送几人出去之后,便拿了桌上的差票,暗叹一声,跟在了张守拙的身后。
此刻日已西沉,目光越过院墙的瓦楞,抬头可见三山门的城楼上,被那西天的晚霞染上了一层柔光。
城楼的屋脊就像一条即将烧红的铁条,在霞光之中扭曲起来,并且随着太阳的沉入地底,而渐渐褪去了火色,重新变回笔直坚硬如刀背般的黑灰色。
张守拙注意到梁叛的目光,并停下脚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忽然有感而叹:“夕阳过铁关,人间失颜色。明日复朝阳,江山如之何?”
梁叛听到这一首《观夕阳过三山门令》,诗中辞句虽短,却充满了对国祚日薄西山的愁绪,对江山飘摇不定的担忧。
他也忍不住道:“吕书办作这首诗的时候,不会就是站在此处观夕阳过三山门的罢……”
张守拙转过脸来,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问道:“吕子达的诗,你全瞧得懂?”
梁叛摇头道:“有些一开始不懂,这两天慢慢懂了,有些至今还是不懂。”
张守拙问的是“字”,梁叛答的却是“意”。
“你慢慢都会懂的。”张守拙背着手,悠然长叹,“一开始我不懂,子达为甚么选中了你,现在也慢慢懂了。”
梁叛眉毛一挑,吕致远选择了自己?
他选自己做甚么?
不过他没问,既然张守拙今天对自己说了这么多,他相信,到了自己该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一切的。
“张大人,你到底想让我查甚么?”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梁叛察觉到,张守拙的目标似乎从来就不是甚么杀害吕致远的凶手。
他让自己查案,大概另有目的。
张守拙对这名捕快的敏锐感到惊讶,虽然今天的梁叛已经给足了他意想不到的感觉。
一个认得字、读得懂诗,能够让吏房书吏心甘情愿给他当书记、验尸手法超过老仵作的普通捕快,还有如此敏锐的观察力……
他反问一句:“你想怎么查?”
“查甚么”和“怎么查”当然又是两种不同的意思。
梁叛还是捏着下巴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我本不打算再查的,因为我发现查这件事的风险太大了。但是张大人你发了差票,那就只能继续查下去……”
张守拙心道:果然。若非天草芥的差票之计,这厮已丢了差事逍遥快活去了。
“如果要继续查下去,那便按照我原先的计划,明天去找天草芥、陆玑。”梁叛接着说,“那时我应该拿到比较扎实的线索了,就会找你兑现那一百两花红。”
“哦?”张守拙听到那一百两花红,不禁会心一笑,“然后呢?”
“然后离开南京城。”
张守拙的笑容倏然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