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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屏风(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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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事说完,两人又闲话几句。

乾照和尚说自己年轻时也在县衙中站过两年多的班,不过当时做的是皂班,守了一阵子聚宝门,又被调去守牢房。

后来漕军征调,所以他三年班没站满,便到漕军中厮混去了。

县衙的三班衙役其实并非衙门招聘而来,而是壮丁男子义务服役,三年期满退回。

所以当捕快是没有工资的,只有一年六两银子的补贴,叫做“工食”。

这点工食少得可怜,根本不够一年的吃穿用度,而且服役之人没有空闲再做别业,误工误农更加入不敷出。

所以家中但有服役的,朝廷便免了这一户的丁钱,有很多人便钻了这个制度的空子,把自家户口托寄在役丁的户上,便免了家中数年的人口钱。

这便叫做“诡寄”。

当然也有像梁叛这种二进宫甚至“多班连任”的,因为总有许多富户子弟不肯服役,便交一笔银子给县衙,让县里用这笔钱另招旁人顶替。

县衙与其再出去找新人,不如续用有经验的旧衙役,这种接连续用的衙役,更是诡寄青睐的对象。

梁叛户头上就挂着好几家人,都是他手下的白役。

两人有了共同语言,相谈甚欢。

乾照和尚邀梁叛留下吃斋饭,梁叛也没推辞。

乾照看看日上中天,便教手下准备饭菜,并把齐四叫了进来,三人坐在一起说起闲话。

其实梁叛心中思绪纷乱,很多细节和线索裹在一起,像是一团乱麻,只听见乾照说起二十八年前在浙江金华山,跟“八卦剑”余定仙斗了一百二十回合不分胜负的往事。

这件事齐四自然听过,就顺着老爷子的话头,说余定仙最近在浙江做了参将,跟倭寇打了好几仗云云。

梁叛突然回过神来,他对甚么八卦剑余定仙没有兴趣,目光却死死盯着身旁的山水屏风。

屏风上画的是一片云雾缭绕的山峰,那雾气之中隐隐约约,有几座建筑,仿佛寺庙、楼阁和高台。

画中所在不是别处,正是位于南京城西南角的三山,又叫护国山。

而画作布局的外围,有一条大江,江中一洲分二水,绕着三山向画外奔腾而去,水是长江,那洲就是江心白鹭洲。

山水右下角的留白处还有一首题诗,叫《咏护国寺前一枝梅》,诗云:

二水西帆迎楚客,三山不见凤凰台。

高问梧桐知何处,云蒸不指去时路。

望江楼,观音阁,隐入仙山不语说。

唯护国寺不负我,门前一缕暗香引来客。

满山尽是云遮日,独此寒梅向阳开!

风雪雨露皆答应,要作云雾誓不从。

画作题名“李向阳”,时间是崇佑二十四年三月。

诗作却没有作者。

梁叛猛然站起来,撞得身前茶几铛啷啷一阵乱响。

这首《咏护国寺前一枝梅》的作者他太知道了,因为这首诗就出自他随身携带的那本《秦淮子集》,作者是吕致远!

这首诗梁叛读过好几遍,因为写得好,他甚至用高中阅读理解的办法逐字逐句地剖析过此诗,就更加觉得好。

加上全诗最后两个字“不从”,恰好与算命先生为他起的那个“表字”相同,便更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诗中大概意思就是,吕致远在江边接一位从西边远来的客人,在带客人游览护国山时却因大雾而找不到凤凰台、望江楼和观音阁等景致,最终因为一支梅花香味的指引,成功找到了三山中的最后一景护国寺。

这诗用了屈原和李白的典故,表明那位来客是一位被贬谪驱逐的失落之人。

随后诗中许多“云遮日”、不见路的描述,是借指当今朝奸吝小人把持朝堂,使国家社稷(凤凰台、望江楼、观音寺等)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

用梅花指代友人不同流合污的傲骨,用护国寺表示大明破除迷雾、中兴鼎盛的希望。

整首诗一是激励和赞美友人的情操,二是表白自心。

按照全诗的描写和叙述,人们会下意识地以为,诗中的人物只有吕致远极其友人两位。

梁叛也始终是如此认为。

诗中也没有表露那位客人的姓名身份,所以始终只是将其当做一首纯粹的诗作来看,从未想过这其中能够隐藏着甚么线索和秘密。

可是当他看到屏风上的这幅画时,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他没想到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这幅画不光有山水,还有人,有四个人!

画中画的是全诗的开头,也就是“二水西帆迎楚客”,江水之中一叶扁舟,其中一个人就是在江中撑船的舟子。

撑船的舟子当然没有甚么故事,第二个人是站在船头的一名书生,就是那位西来的“楚客”。

可是在岸边等待的却不止吕致远一个人。

岸边有两个人的背影,一个也是书生,即吕致远,但是在他的旁边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穿的是道袍。

白鹭洲,道袍……

梁叛很容易联想到一个人:陆玑!

陆玑的玉浮观,就在白鹭洲。

那么船上那位“楚客”是谁,画这幅画的“李向阳”又是谁?

梁叛心中千百个念头转过,目光扫到诗中那一句“独此寒梅向阳开”,“寒梅向阳”所借指的,就是那位“楚客”。

那么李向阳很可能并不是一个姓名,而是那位“楚客”用“向阳”二字作了自己的号。

李向阳就是那位楚客!

“这屏风是哪里来的?”梁叛转头看着一脸惊愕茫然的乾照和齐四。

乾照没有回答,而是看着齐四。

很显然这面屏风是齐四的东西。

齐四回忆了一番,说道:“我家有个客栈……”

“嗯?”梁叛一愣,他在问人,不知道齐四扯客栈做甚么。

谁知齐四摆摆手,叫他听自己说完:“我家有个客栈,大约六年前,住进来一位客人,说自己身无长物,付不起房钱,想要画一幅屏风来抵。当时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县衙的吕书办,店里掌柜看在吕书办的面子上,就让他住下了。那人当时还是个穷书生,但是,去年刚刚升任南京都察院照磨所照磨……”

“是李裕!”梁叛猛然瞪大眼睛。

二月初九,南京都察院照磨所照磨李裕,南京户科右给事中冉佐,南京户部照磨赵元夔,酉时三刻出三山门……

酉时以后进出三山门和西水关的五拨人,除了西城兵马指挥司丁吉原,其他人已经全部跟这个案子扯上了关系。

或者说,其他人全都和吕书办有关系!

都察院李裕是吕致远的至交好友,玉浮观陆玑与吕致远、李裕的关系看来也非比寻常,而天草芥和八指,都是因为吕致远的邀约才赶赴西城的。

现在看来,吕致远竟是所有关系网的中心。

至于那个看上去置身事外的丁吉原,一定也脱不了干系,只不过自己手中情报有限,还不够让此人浮出水面而已!

梁叛因为自己的推测而打了个寒战。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的幕后策划者,就是吕致远——如果他不是那个唯一的死者的话!

梁叛向乾照和齐四拱拱手,斋饭来不及吃,他要告辞了。

他要去找张守拙,然后告诉他:老子他吗的不干了!

他仿佛看到一个巨大的旋涡,就在南京城的中央,旋涡的底端,躺着一个叫吕致远的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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