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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兄弟(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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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不必走近,南宫星就能感受到紧绷的气氛,早已一触即发。

但唐远秋泰然自若,不紧不慢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小石子,夹在指间轻轻一晃,沈声道:“就只有这些人了麽?罗捕头。”

他的嗓音略带沙哑,但浑厚有力,仿佛在宽阔的胸膛中产生了回响。

罗傲拿出一块手帕,缓缓擦去额上的血,不紧不慢道:“唐门这是要公然造反麽?”

唐远明与唐远图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唐远秋大笑三声,讥诮道:“你不必拿唐家来压我,我唐远秋素来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想定我一个谋逆,也要看你罗捕头算不算是皇亲国戚。”

他双目一瞪,喝道:“无关人等,不想受伤的都给我退开!我今日只要这姓罗的给个交代,旁人不论!”

罗傲依旧是平缓无波的语调,只有唇角显出几分冷冽,“我受镇南王府请托,统管此案,你对我不满,便是对王府不满。王府为朝廷镇守西南,你对王府不满,自然就是对朝廷不满。江湖草莽对朝廷不满者,其罪当诛。”

最後一字掷地有声,墙上那些弓弩登时拉满,紧弦之声绵延一线。

“我家丫鬟脸上那每人一刀,就是你统管此案的手段?”唐远秋面色不变,右臂一扫,电光火石般动了一下。

那些差役只觉眼前一花,嗤嗤风声扑面而来,嘣嘣哢哢一串脆响,所有弓弦皆被打断,所有弩身都被打裂。

几支弩箭飞射而出,也都在半途被石子打落。

这一手暗器功夫返朴归真,挥洒间无迹可寻,南宫星看在眼里,心道即便是大搜魂手,全部接下也并非易事。

当年唐远秋与他娘还能算是不相上下,十五、六年过去,两人的武功,怕是已不可相提并论了。

罗傲不退反进,上前一步,气定神闲朗声道:“如今文曲已确定就在唐家堡,他与其党羽皆擅易容改扮,不出此下策,难道要让四位公子步世子後尘麽?”

唐远秋怒道:“你出了这狗屁的下策,难道就抓出七星门的人了?”

罗傲微擡下巴,冷冷道:“当然,如今已有两个易容疑犯被收押,所用易容术配合着秘制肉胶,黏在脸上的皮不划一刀根本看不出来。唐远秋,你还有何指教?”

这一下大出南宫星意料。

唐远秋也显得颇为错愕,奇道:“当真?”

罗傲负手而立,朗声道:“我身为此案督办,难道还要信口雌黄?唐远秋,你若不信,找二公子要份手谕,我自然请你看个清楚明白。你若在此纠缠不休,莫怪我将你就地法办。”

唐远明轻叹口气,上前作个长揖,哑声道:“罗大人,家中兄长鲁莽,多有冒犯,我们兄弟过後必定负荆请罪,还请万万海涵。”

“唐远明,你不必急着代我道歉。”唐远秋袍袖一拂,沈声道,“我刚才便已说了,唐远秋一人做事一人当。你缉拿凶犯对,但伤及我家如此多的无辜下人,就该给个说法!”

罗傲面无表情,冷冷道:“一些奴籍贱民,卖身於此的价钱也超不过五两银子,为办案略有牺牲,要什麽说法?二公子恩准无嫌疑者每人赔付十两,倘若有心,自赎都也够了,一刀换来不必一辈子在此做牛做马,任人欺淩,很不值麽?亦或是,你有什麽更好的法子?”

唐远秋怒目而视,道:“这一刀如此狠毒,破相极重,纵然自赎,又有什麽好日子可过?”

罗傲不屑道:“你不妨下去问问,你家哪个丫鬟对十两银子赔偿还觉不满的,叫她过来找我,我为她安排将来的出路。这世上有的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讨不到老婆,只要她不嫌日子辛苦,我包她有男人可嫁。”

他斜目一瞥,神情鄙夷,“你暴跳如雷,不过是因为她们是你家的私产,一刀破相,令你面上无光罢了。所谓正道名门,不过如此。”

南宫星在心中叹了口气,来时的涌动热血,透底而凉。

即便罗傲的话有几分强词夺理,但他至少有一点说得没错。

对这些卖身为奴的苦命人来说,十两银子,换破相一刀,是很难拒绝的交易。更不要说,还有协力查案的大义在上,名正言顺。

但唐远秋仍不肯善罢甘休。

他冷笑一声,道:“罗捕头,你查遍了我家的下人,那你自己呢?这种证明清白的法子,你不来做个表率麽?我怎麽知道,你就是罗傲,不是七星门文曲的心腹部下?或者,正是文曲本人?”

南宫星屏息凝神,只等着罗傲答复。

若文曲已经身份败露,罗傲必然会拿来证明自己清白。

可答案让他很失望。

罗傲只是道:“若人人皆受怀疑,便要人人挨上一刀麽?”

看来,文曲还没找到。

南宫星略一沈吟,心中又生疑窦。

是没找到,还是……另有隐情?

可已经到了嫌疑人的脸都被削掉一半,无关人等均要挨上一刀的程度,哪里还有办法藏住易容者的身份?

难道文曲其实一早就以真面目进了唐门?

他正自思忖,唐远秋已缓缓道:“人人挨上一刀当然不必,那也非我所愿。但我现在怀疑你,你是不是该给个交代?”

罗傲不屑一笑,道:“如此说来,若我怀疑你呢?此次办案唐门之中只有你反应最大,一来便伤了十余名官差,且你多年不在唐门任职,只是有任务的时候才帮忙出手,说你有嫌疑,不是理所当然麽?”

“好,你怀疑我,我便给你个交代。”唐远秋大笑一声,足尖一挑,已将地上一个衙役腰刀勾起半空。

他出手一抓,反挥回来,眨眼间血花四溅,那张颇清俊的脸上,登时便多了一道皮肉外翻的狰狞血口。

当即,惊声四起。

罗傲一直波澜不惊的神情,也终於起了变化。

“到你给我这个交代了。”唐远秋将染血腰刀往地上一丢,脸上的血也不去擦,一双怒火熊熊的眸子,只死死盯着罗傲的眼。

“你要的是个交代麽?”罗傲冷冷问道。

唐远秋面上杀气四溢,沈声道:“你给的是交代,我要的是公道。”

罗傲环视一圈,周遭唐门已有不少弟子到位,南宫星身後四大剑奴等人也已到了,江湖武人与朝廷干将,眼见便成了泾渭分明的双方,正当中,便是楚河汉界般屹立的唐远秋。

“好!”罗傲突然低喝一声,反手抽出身边一个差役佩刀,明晃晃的刀光一闪,尖头已刺入自己面颊,“唐远秋,这一刀并非我自认有错,而是我敬你三分,给你你要的公道!”

他每说一字,那刀尖便划下几分,猩红鲜血顺着刀口汩汩流下,话说完毕,那伤也自眼角一路延到了唇畔。

他拿出手帕,擦净刀尖,缓缓插回身边差役刀鞘,抖开,换过一面,轻轻按住伤口止血,冷冷道:“你可满意?”

“好,罗大人,此案你若有什麽差遣,知会一声,唐某愿意效劳。”唐远秋冷冷回道,拂袖便走。

几个公门高手不忿,怒目而视。

罗傲擡手拦住,漠然道:“不妨事,查案要紧,将伤了的弟兄擡进来,请唐门找人医治。”

他转身走出几步,头又道:“唐远图,外姓弟子明日开始过堂,他们要不要一刀验身,你来堂上与我一起定夺。我只有这一张脸,应付不来第二个唐远秋。”

这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一道清朗声音,“罗大人,人人脸上割一刀,能有什麽用chu?易容改扮早已清查过不知几次,你当真要将唐门与此地公差的关系,搞到水火不容麽?”

罗傲头,冷冷道:“何人在此妄言?”

南宫星迈上一步,不卑不亢道:“不敢,正是区区小民。在下不才,也曾帮玉捕头抽丝剥茧,暂且洗脱大罪。”

“但如今管事的是我,不是玉若嫣。”

“管事的是谁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办事的不能乱了阵脚。”南宫星盯着罗傲双眼,朗声道,“的确,文曲和其党羽就在唐家堡这片地方。可这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山上山下里外数千人头,你如何才能斩尽嫌疑?”

“我不说空话,你若有法子,便说,没有,不要浪费罗某时间。”

南宫星要的就是这个时机,他趁诸人都在,高声道:“我有一名帮手,也通晓一些摄心迷魂的法子,与其漫无目的在全唐门的人中惹是生非,为何不拿出收缴的那些乱心灯,让我带着帮手,先去审审嫌疑较重被你关起来的那几人呢?”

罗傲冷冷道:“你的帮手?”

南宫星将霍瑶瑶拉到身边,道:“就是她,罗大人若不信她的本领,可以取些乱心灯,找位你信得过的心腹,试试便知。”

霍瑶瑶壮着胆子挺直腰杆,小声咕哝道:“主子,我……我可还没这麽拿本来面目在一大堆六扇门鹰爪孙眼前晃荡过呢……你别害死我哟。”

罗傲盯着霍瑶瑶看了片刻,缓缓道:“她如何能算清白?谁能担保得起?”

南宫星微笑道:“她是否清白并无太大干系,因为她施展手段的时候,我会在旁,罗大人如果不忙,也可在旁,众目睽睽,结果如何大家眼见为实就好。”

说话间,唐炫已悄悄离开人群,追着唐远秋去了。

唐远明走出两步,附和道:“我觉得可行。南宫星是我外甥,可算是唐门自家人,他身为痴情剑的高徒,断然不会是七星门走狗,唐门愿意信他。”

唐远图哈哈一笑,道:“不错,我也觉得这法子甚好,南宫,过後你和你的小娘们要是不忙,也来审审我抓的那群混账东西,看看天道那帮龟孙,到底安的什麽心。”

唐门的态度,显然已由两位掌事表明。

但罗傲似乎还是没有退让的打算,他神情虽凝重几分,目光却依旧坚定如铁。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厌恶江湖人的帮助,还是另有什麽隐情。

就在罗傲口唇微动,似乎是要出言拒绝之时,一个身影忽然飘然而至,在半空腾云驾雾般一翻,使个漂亮轻功,稳稳落在墙头,笑道:“怎麽的,罗傲,别人要帮忙,你一个劲儿地推三阻四,我们兄弟几个的安危,你到底是上不上心呐?”

本以为来了断争执的会是二公子,不料先一步到此的,却是五公子武烈。

他居高临下扫了霍瑶瑶一眼,不等罗傲回应,便不忿道:“南宫星,本公子到底哪点不如你?怎麽你随便请个帮手便是水灵灵的丫头,你肚子里长着磁石,专女干好看姑娘不成?”

霍瑶瑶急忙缩到南宫星身後,躲开了武烈那炯炯有神的目光。

“我八岁算命,相师说我这辈子好运多,大劫多,运是桃花运,劫也是桃花劫,合该我为了心仪姑娘四chu奔波,为她们两肋插刀。”南宫星听他有相助之意,口气也柔软许多,拱手笑道,“如此也并非都是好事,在下chuchu受牵绊,可不如公子这麽洒脱。”

武烈大笑三声,道:“少来这套,随你送多少高帽,我也不会服气的。要不是我身份在这儿,不方便行走江湖,一定比你更能招蜂引蝶。”

南宫星忍不住笑道:“公子莫非觉得招蜂引蝶是什麽好话?”

“话好不好,看说在什麽地方,你我都不是什麽好东西,招蜂引蝶算是求仁得仁,有何不可?”武烈跳下院墙,转头看向罗傲,“姓罗的,本公子觉得南宫星的馊主意马马虎虎还能凑合用,你怎麽说啊?”

罗傲唇角微微抽动,面颊略绷,却不敢发作,只能拱手道:“属下仍有担忧。”

武烈摆摆手,“那你忧你的,我回头去找玉若嫣,我们几个查,你把那帮嫌疑重的都给我备好咯,本公子提人的时候要是不顺,第一个便来找你。”

罗傲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却只能低头应道:“是。”

南宫星见状,暗暗感慨,官场比起江湖,果然还是水深得多。难怪师父常说师公不易,比她打理如意楼要凶险艰难数倍不止。南宫星那时当然不信,如今,才隐隐有了点感触。

武烈脸上神情才刚露出几分得意,罗傲又擡起头,朗声道:“此事干系重大,还请五公子容许,属下要先向二公子禀告一声,方能定夺。”

“拿二哥压我麽?”武烈面上一寒,一股逼人气势从神情中透出,“罗傲,你来了这儿之後,越发没大没小了啊。”

罗傲仍道:“若是不先禀告二公子,越权允诺,才是没大没小。”

武烈忽而擡手,啪的一声脆响,在罗傲没受伤的那边脸颊打了一记耳光。

此时围观人群比方才只多不少,见此情景,惊愕抽气声此起彼伏。

罗傲的脸被抽得开,斜看着旁边,满眼愕然。

武烈甩了甩手,笑道:“连这个一起禀告二哥吧,看看他最後如何定夺。”

南宫星大惑不解,完全不懂为何会有此一出。罗傲即使是初出茅庐的楞头青,这种下马威,也更像是纯粹的生事挑衅。

罗傲缓缓将头摆正,双唇紧抿对武烈欠身行礼,一言不发,转身大步离去。

武烈目光一扫那些兵卒衙役,冷冷道:“怎麽,你们在这里刀枪棍棒举着,是要为你们罗捕头讨个公道麽?”

那帮官差急忙将手中兵器收起,纷纷口称不敢,单膝跪地不再擡头。

“哼,总算耳根清静了。”武烈转身站到门前,不屑道,“这种人,脸上动刀子不觉得疼,撕了他面子才知道痛。看他能不能记住这个教训,再下令给人脸上动刀的时候,能记起本公子这一巴掌。”

原来他也是来替挨了刀的下人们出气的麽?

唐远明一抱拳,疲倦道:“公子费心,唐门上下感激不尽。”

这场风波看似就此消於无形,但南宫星总觉得,罗傲此举背後,必定还有什麽深意。

到了此时,还能被揪出来的易容下人,恐怕并不能带来什麽突破性的进展。比起那个,他更在意被削掉半张脸颊的那四个丫鬟。

先前他一直觉得,紫苏、紫萍、苏木和苏叶这四个之中,必定就有文曲冒用的那个身份。

可若是这四人都被削掉了半张脸,那如何精妙的易容术,恐怕也再难掩饰本来面目。

那文曲究竟去了哪儿?还是说,中间已经悄悄掉包,将被顶替的丫鬟换了进去,替罪魁祸首受了这削面酷刑?

诸多疑云在眼前,南宫星也顾不得那麽多,看人群将散,命四大剑奴护送唐昕和霍瑶瑶回房,自己则在旁垂手而立,静等着武烈与唐门两位掌事说完。

“怎麽,南宫星,你还有事?”目送两位掌事离去後,武烈看向南宫星,眸中精光闪动,笑道,“我可想不出,你我之间,还有什麽私事好谈。”

南宫星拱手道:“在下实在不知,何时与小公子结了私怨。”

“哈,”武烈讥诮道,“你装傻的本事,和我几位哥哥快有的拼。我看中的女人,是你的,这还不够麽?要麽你今天让雍素锦来伺候本公子一夜,此後本公子与你把酒言欢,不在话下。”

南宫星微微一笑,道:“小公子此言,倒像是想试试在下的功夫啊。”

“怎麽,你还敢对本公子出手不成?”武烈口中说着,忽的一声,右拳已向着南宫星面门打来。

“好大的江湖气,你当真是王府公子?”南宫星皱眉反问,擡掌一拨,靠情丝缠绵手将这拳带偏消解。

“要不你问问我老子?”武烈哈哈大笑,被格开的手臂猛然运力一震,跟着双足腾空而起,向着南宫星就连踢数脚。

斗嘴无益,南宫星仍用情丝缠绵手化解,脚下踩着步法腾挪後退。

可武烈的功夫的确有些紮手,虽然一看就是惯使兵刃的,此刻赤手空拳一样打得虎虎生风,势大力沈。

情丝缠绵手精妙有余力道不足,变招数次之後,南宫星不得不聚精会神,转为大搜魂手对敌。

武烈笑道:“好,不愧是唐门後代!”笑声中,招数一变,中宫直进,比此前竟又刚猛几分。

然而南宫星此刻已经看出,与他类似,武烈所学极杂。

杂,则不精。

同样不精,但他自幼经姨娘和亲娘的医毒两道协力用药,又有师父亲传阴阳隔心诀夯实根基,内功可不知要胜出多少。

担心切磋之中对方可能突施冷箭,女干取了当初柳悲歌的教训,南宫星单足後撤,沈声低喝,周身内力转瞬间流转变化,由阴至阳,手臂筋肉坟起,一招落日神拳劈面打去。

武烈明显吃了一惊,双臂擡起一封柔挡。

砰的一声,他双臂衣袖被刚烈真气震碎,如彩蝶舞动四散纷飞。

他也被震得向後连退数步,双眼一瞪,笑道:“好,要得就是动真格。你内力霸道,别怪我用兵器。”

话音未落,他呛的一声抽出腰间寒光闪闪的长剑,一挺刺来。

这剑势迅疾狠辣,浑然不似王公贵胄家中会教授的武功,倒比寻常江湖人的杀气还要重些。

南宫星早已习惯空手对白刃,落日神拳也并不畏惧什麽剑法,刚猛真气运在双臂,当的一声先将长剑震开,错步上前一拳打出,带起罡风犹如利刃。

被这麽一拳打中,比中剑好不出多少,武烈急忙回剑自救,反撩南宫星肩头。

南宫星低喝一声,功力外放,突前进击。

嘭!

一声闷响,武烈回封胸膛的左手如遭锤击,右手长剑都拿捏不稳,被南宫星真气震开,喉头一甜,脚下离地寸许,向後飘开数尺,腿窝一软险些立足不住。

他急忙长女干口气,压下翻涌气血,笑道:“不愧是如意楼少主,阴阳转换好生厉害。”

“阴是阴,阳是阳,不过能自如转换而已,有什麽厉害。”旁边突然传来一句不屑评判,音声慵懒酥柔,一听便知,四公子身边那位轻罗,到了。

武烈收剑回鞘,“哟,那你说说,什麽才厉害?”

“自然是阴阳融合,不分彼此,随心所欲。”轻罗从花园走出,仍穿着宫装长裙,头饰繁复,若不是口中所说与曾经所见,分明更像是个将要奔赴王公盛宴的美妇。

她并非空口白话,樱唇开合同时,那双柔白手掌从流水般的衣袖中斜斜一探,将地上两片落叶凭空女干起。

旋即,就见她十指轮拨,如在弹奏无形之琴,那两片落叶飘在掌下尺许,悬空不住转动,就在南宫星与武烈眼前,两片叶子从中分开两半,一半渐渐结上一层寒霜,一半渐渐冒出青烟,左右四半,对应位置还两两相反,简直像是在变戏法一样。

转眼间,左下右上两个半片火星一跳,焦黑燃起,左上右下两个半片覆霜碎裂,纷扬洒落。

这一手惊世骇俗的绝技露罢,轻罗皓腕一转,提起曳地长裙,款款走过武烈玉南宫星中间,娇笑道:“这次可记住了,什麽才叫厉害。今後,可莫要再打四公子的主意,否则,四公子心慈手软,我可是最毒的妇人心。”

南宫星心中暗暗一惊,自忖莫非母亲就是去找轻罗试探深浅,被误会要对四公子不利而落败被捉?

轻罗这手功夫的确配得上她所说的阴阳融合随心所欲,他仔细回想,即便是认识的前辈中,能与她匹敌的也超不过一手之数,而且,胜败犹未可知。唐月依若是正面与她交战,胜算绝到不了二成。

可他一眼望去,武烈的眼神也变得颇为复杂,像是被震慑到的样子。

南宫星等轻罗走远,轻笑一声,主动道:“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武烈冷哼一声,道:“你一介江湖草莽,能对我四哥有什麽威胁?自然是说给我听的。这女人功夫深不可测,还长得挺美,看来艳福,我也比不过我四哥。他娘的!”

他愤愤骂了一句,瞪眼看向南宫星,“你喝酒麽?”

南宫星本打算与唐远秋共饮一杯,但想到唐炫就在那边,不禁有些头痛,便笑道:“不爰喝,但也从未醉过。”

“去我住chu喝一杯?”

“不必带谁的话。”

“带你奶奶的腿。”武烈笑骂一句,“我就是请你喝花酒,也不必你自带娘们啊。走不走?”

“走。”

南宫星并不太相信酒後吐真言那一套。

但凡有些内功底子的,想要不喝醉实在是太过容易,而且,喝醉了也不说真话,他爹就擅长得很。

所以他并不觉得和武烈喝酒能得到什麽有用的情报。

他答应下来,单纯是觉得有趣。

如果武烈并非镇南王府的公子,也并未卷入到此次事件之中,他兴许还会努力尝试交个朋友。

可惜,如今他们只能坐在一起,单纯地喝酒。

唐门原本为公子安排着伺候的奴婢,武烈这种风流小哥,当然要了两位侍寝陪酒。

但罗傲将她们的脸也毁了。

这想必就是武烈当众给他那一耳光的原因。

那两个婢子还在,只是都将长发散了半边,挡住了受伤面颊,为他们倒酒的时候,也都在强忍着泪。

几杯下肚,武烈将手伸进身边那个奴婢发丝之间,轻柔抚摸着内里伤疤,柔声道:“你们放心,本公子说了会为你们出这口气,就一定做到。那一耳光,算是定金。”

“奴婢不敢。”那丫鬟急忙低头,颤声道,“奴婢只是想着能伺候好公子而已。”

南宫星略一擡眼,轻声道:“小公子难不成还要杀了罗傲麽?”

“一条乱咬人的狗,杀便杀了,有何不可?”

“可二公子如今不信玉若嫣,追查文曲与天道之事,还要仰仗罗傲指挥。”

武烈冷笑道:“你们江湖不是人才济济麽,少了个罗屠夫,就只能吃带毛猪?”

南宫星淡淡道:“我自然是不想吃罗屠夫的猪,可如今这里最大的,不是你二哥麽。长幼有序,你也没办法不是。”

武烈的神情变得微妙几分,端起酒杯缓缓灌下,哈哈一笑,道:“家里兄弟哪个不知道长幼有序,嫡庶有别,谁还真当回事不成?你不必费那力气试探套话,我们兄弟放着王府的好日子不过,跑来这江湖草莽的地盘,你真当是来给大哥报仇的麽?”

南宫星静静喝下一杯,没有开口。

武烈知道本该只有天道少数人才知道的事,南宫星不信他与天道会毫无干系。

可具体到什麽程度,南宫星完全摸不到头绪。

索性就只是喝酒。

空坛子撤下去六个,月亮渐渐上了树梢,二公子的部下,终於过来传话,请武烈过去见面。

“要一起去麽?”武烈拨开头发,往身边丫鬟伤疤上亲了一口,拿起酒杯喂她喝下,笑问南宫星。

南宫星略一沈吟,道:“可二公子并未传我。”

“我带你去,不必他传。”武烈站起,看似醉意上头,双眸却清亮澄澈,看来再灌三坛下去,也不会有什麽变化。

“好,那我便跟你走一趟。”

大概是为了管理查案事宜方便,二公子武平搬去了唐远书平日chu理门派事务的院子,距离其他几个兄弟的住chu都不太远。

南宫星跟着武烈进去,一眼就看到四公子武瑾也在屋中,靠着软榻,脚边放着半圈暖炉,轻罗依旧如靠垫一样环抱他护在身後,明眸流转,暗含警告地瞥了南宫星一眼。

武平看见南宫星,并未有多意外,淡淡道:“你也来了,正好,省了我的功夫。”

南宫星环视一圈,除了三位公子,门主唐远书与夫人也在,唐行泽与另一个年轻人随侍在侧。

那人南宫星此前并未见过,看上去相貌平平,和和气气,脸颊笑纹颇深,一望便心生亲切。

玉若嫣站在武平身後,面无表情,身上依旧没有带着兵器,星眸暗淡,好似珍珠蒙尘,失却光华,令人心疼。

他大致打量过屋内格局,拱手躬身,朗声道:“草民鲁莽,不请自来,多谢公子海涵。”

武烈大马金刀往椅子上一靠,拍拍身边座位,眼睛一翻,道:“我带你来的,不必别人海涵。坐。”

此前素有传言说镇南王五子性情顽劣,由此看来,倒也未必都是伪装。南宫星看一眼武平,见他并未发作,便顺势落座。

厅堂内一时间无人说话,随着诡异的静谧,无形的压力如雾弥漫,笼罩在各人心头。

南宫星仔细观察,深思熟虑,收起肚子里的话,也跟着一起当上了闷葫芦。

等垂发遮面的丫鬟上来换了一轮热茶,武烈第一个按捺不住,大声道:“二哥,你瞧见了麽,刚才给你端茶倒水的姑娘,好好的脸,就这麽挨了一刀。”

武平轻声道:“我自然也是心痛的。只不过此事,怪不到我,也怪不到罗傲头上。”

“哈,”武烈一拍扶手,道,“那要怪谁?怪那把刀麽?”

武平长叹口气,道:“罪魁祸首,自然是借大家为掩护藏身的文曲。五弟,若是有祸害王府的极其危险之徒隐藏在一批下人中,一时间分辨不出,为了王府安危,你会如何做?”

“都轰出去,卖往别家。”

“可那恶徒一旦得到自由,便会酿成大祸。”

“那就都关起来,扔进地牢养着。”

“几百号人,养不起。”

武烈面上一红,大声道:“那你就要都杀了麽?父王治军令行禁止,治民宽厚仁和,镇南王府统领西南五、六十年,几时有过草菅人命的恶名!”

武平淡淡道:“罗傲并未滥杀一人,如何能叫草菅人命?此事的确对无辜下民颇有损伤,我已发函请示父王,在原本一人十两的补偿上,另加明珠一颗,就从我今年诞辰父王的贺礼中取用。”

“哼,”武烈不屑道,“财帛动人心,最後还是这套。”

“你要的公道保障不了他们今後的生活。”武平耐心十足,缓缓道,“我已告知罗傲,余下弟子不必再用这种极端手段,玉若嫣说得对,文曲的范围,就在这些下人之中。”

武烈一挑眉,道:“那你们岂不是应该找出来了?下人的脸都已经划过了,那两个易容的,哪个是文曲啊?”

“都不是。”武平摇头道,“那两个易容被揭破的,趁人不备,吃了一口脸上的肉胶,服毒自尽了。”

不等武烈瞪眼发作,他马上又道:“但南宫少侠既然带来了好帮手,就从嫌疑最大的人开始,一个个清查过去吧。此次收缴的乱心灯分量很足,我相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武烈就像存心擡杠一样,当即搬出了罗傲的观点,“可谁能保证那个帮手就不会出问题?”

武平看向南宫星,微笑道:“南宫少侠,你愿为你的帮手担保麽?”

南宫星还未开口,武瑾却在旁道:“二哥,我相信小星不会看错人,不如,我来为他找的帮手担保吧。”

武平眼中笑意更盛,柔声道:“没想到,四弟也和南宫少侠有几分交情。”

“不过一面之缘。”武瑾靠在轻罗身上,浑不在意周遭目光一样用掌心轻轻摩挲着她的大腿,懒懒道,“但若没有他卖力洗脱玉若嫣的嫌疑,此案如今已经结办,玉若嫣也早就含冤而死。若说这诺大唐门的可用之人里,有谁绝对不可能跟文曲合作,那便只有他了。”

武烈冷笑道:“四哥这意思,玉若嫣也不可信咯?”

“三哥中毒中得蹊跷,显见此次的幕後黑手,仍在对玉若嫣有所图谋。既然如此,让她适当避嫌,也是为了她好。”武瑾半垂眼帘,道,“难道,五弟更愿意玉若嫣以身涉险麽?”

南宫星扭扭眉心,只觉这兄弟三个每一句都话里有话,可又完全摸不清其中头绪,心中烦躁无比。

“南宫少侠,我们兄弟之间意见不一是常有的事。”武平看向他,柔声道,“你不必挂心这些,只要确认,你找的帮手可用,那麽,我明日便让罗傲安排,事不宜迟,咱们还是应该趁早找出文曲才好。”

南宫星原本并不想让霍瑶瑶承担这麽大的压力。

可事已至此,他骑虎难下,一旦後撤,罗傲必定不会再给他介入此案的机会。

“好,我明日便带着帮手,全力清查疑犯。”

“如此甚好。”武平微笑道,“那,南宫少侠,时候不早,你就先去和帮手准备,好好休息一晚吧。我们兄弟与门主,还有些话要说。玉若嫣,劳驾你送送南宫少侠。”

“是。”玉若嫣略一颔首,快步走向门外。

武烈还想抗议,但一眼看向武瑾,不知发现了什麽,略一皱眉,没再作声。

南宫星跟着玉若嫣离开,心里虽又不甘,可转念一想,王府兄弟之间暗流涌动,四公子有轻罗这样的怪物在旁都不敢轻举妄动,足见水深。他还是切忌贪心,专心将文曲这个关键找出为妙。

路上他有意向玉若嫣攀谈几句,可她兴致缺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比起当初上山在地牢中见到的时候还要萎靡不振。

南宫星心中好奇,忍不住问道:“玉捕头,我下山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你为何会像是失了魂一样?难道……你又中了什麽心劫?”

玉若嫣摇了摇头,直到快将南宫星送回住chu,才轻声道:“我不清楚。南宫,我与她擦肩而过後,心里就一直不舒服。我很累,你……容我歇歇吧。”

南宫星一凛,身道:“你是说素锦麽?”

玉若嫣没有回答,她步履匆匆,转眼,修长的背影就消失在了唐门曲折崎岖的夜路尽头。

南宫星长叹口气,回到客居厢房。理所当然,他推门进了唐昕特地没回家也要过来陪他的那间卧室。

不料,霍瑶瑶也在里面。

他正要以为唐昕今晚疲倦准备让霍瑶瑶出来递补协力,就听外面传来唐醉晚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

“南宫公子,是你回来了麽?”

“是我,怎麽了?”

“你说要跟伯父喝酒,我特地将他请来了。”

南宫星开门,缝隙间,露出了唐醉晚黑漆漆的双眸。

她的眼睛,好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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