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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7章 捕盗官并力驱寇 响马贼穷凶露刃(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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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瑾宅邸。

“下官柳尚义见过丁大人。”

捕盗御史柳尚义约莫四十岁左右年纪,狭长的脸庞略呈灰白之色,一双眸子狡黠明亮,里外上下透着一股子精明干练。

“侍御不必客气。”

丁寿只是稍微看了柳尚义一眼,目光便被他身后立着的两个随从所吸引,一个年过四旬,头戴方巾儒生打扮,瞧着像是个幕僚清客,另一人体格魁梧,怀抱单刀,眼帘半垂,整个人像是睡着了般,让人琢磨不透。

“两位公公都在啊?”与柳尚义客套两句,丁寿又笑着对堂上坐着的东西二厂督主打招呼。

“只等你哥儿一人了,快快来坐下议事。”谷大用依旧是笑口常开,见牙不见眼。

丘聚捧着茶盏,眼皮微抬,冷漠目光从丁寿身上淡淡一扫,便“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继续低头品茗。

素知丘聚性子,二人又向来不太对付,丁寿也懒得和他计较,大剌剌向刘瑾拱了拱手,便寻了个空位自己坐下。

“寿哥儿才来,柳大人不妨将事再对他说上一遍。”刘瑾倚在罗汉榻上,懒洋洋拍了拍围板扶手。

“遵公公吩咐。”

才刚入座的柳尚义急忙起身应诺,从袖中抽出一张画影图形,在丁寿身旁案几上铺陈开来,指着画中人道:“缇帅请看,这便是强贼王大川。”

丁寿乜眼看着画中形象,钢须阔口,满脸杀气,脱口道:“好一副凶相!”

“缇帅慧眼如炬,此贼及其党众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因其凶悍难制,畿鲁官军闻其名而丧胆,无有敢以身当之者。”

柳尚义先是痛陈王大川贼众凶悍,随即慨然道:“下官蒙公公提拔,朝廷恩典,授予捕盗重任,上任伊始便将此贼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督促部属袁彪等四指挥及地方州府多番围剿,虽屡有斩获,奈何此贼悍勇,总是脱出生天。”

柳尚义重重一拍几案,语声随之激昂了几分,“更有甚者,王贼数次流窜至真定广平等府,那宁仲升对贼过境坐视不理,错失杀贼大好良机,实实教人扼腕!”

刘瑾微微侧首,徐徐道:“宁杲的事回头再分说,先将眼前事情了结。”

听出刘瑾话中不满之意,柳尚义惊出一身冷汗,垂首道:“公公说的是,下官失态。”

随即柳尚义指点着王大川画像,道:“此贼虽是几次侥幸死里逃生,但其党羽折损众多,下官安排军兵扼守各处要冲,王贼及其余党无路可逃,唯有弃马由小路逃窜,谁料竟胆大包天闯进了都门。”

“京师重兵云集,莫说京营几十万人马,便是厂卫及巡捕兵马司等官校便数以万计,王大川此举无疑自寻死路,柳侍御这消息可确?”

丁寿明知故问。

“若是王大川等人未进京城,我杨校废了自己这对招子!”

抱刀大汉忽然嗔目插言,让丁寿惊讶的不是他张嘴便来的江湖切口,而是倏然睁开的一双眼眸,竟是诡异的冰蓝色,好像是两块寒冰直直嵌入了眼眶之中。

“休得多言。”柳尚义怒叱手下,杨校身旁的书生也暗中牵住他的衣袖,摇头示意。

柳尚义转身谦逊施礼,陪笑道:“杨校是辖境义民,不识礼数,请缇帅莫怪,不过他在寻踪觅迹一途颇有专长,下官愿为担保。”

“侍御不必客气。”

人家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丁寿便是想遮都遮不过了,只得随口敷衍道:“只是京师之地人烟凑集,要从中找出一个人来,无异大海捞针啊。”

丘聚将手中茶盏放到一旁,悠悠道:“孩儿们回报,近日许多江湖人物陆续汇聚到一个叫顾北归的人宅子里,便从他那里查起。”

谷大用跟着点头,“老丘说得不错,那顾老头在江湖中是出名的”有求必应“,王大川那猴崽子若是走投无路,想必会将主意打到他那去。”

别啊,你们要是一去,那还不是捉贼拿赃,堵个正着么,顾家父女保不齐怀疑是我点的他们,二爷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啦!

丁寿心中焦急,忙道:“那顾北归交游广阔,在四九城也算有些分量,若是无凭无据就贸然登门,万一届时寻不到人,怕是不好交待……”

“东厂奉旨侦缉天下,搜一个江湖人物的宅子要给什么交待!?若是人不在也就罢了,倘若顾北归真敢窝藏匪类……”丘聚一声冷笑,“有求必应?哼,咱家让他叫天不应!”

眯眼瞧瞧丁寿脸色,谷大用小眼睛转了转,打个哈哈道:“其实哥儿说得也不无道理,咱家听说那顾北归也是有些人脉,单就武定侯府就与他交情不浅,还是慎重一二为好……”

“贼情如火,耽搁不得,若是容那些猴崽子在天子脚下犯了案,万岁爷要你我这东西二厂还有何用?”

“这个……”谷大用哑口无言。

丘聚眼角余光一瞥,不屑讥笑道:“区区一个江湖人物,机缘巧合结识了几个贵人,便想要一步登天上的台面,哼,咱家便让他清楚,烂泥就是烂泥,便是镀了层金粉,也抹不到墙上去!”

这话究竟是说顾北归还是二爷我,丁寿越咂摸越不是滋味,他素来是面子里子都不肯吃亏的角色,动嘴皮子更没怕过谁,当即拧眉便要反唇相讥。

“好了……”刘瑾忽然从中插话,让话到嘴边的丁寿不甘心地闭上了嘴,只得愤愤瞪了丘聚一眼。

“老丘说得不错,要是让那些贼人在京里搞出动静来,万岁的颜面不好看,科道的那些清流笔杆子也不会消停,早些打发了才是。”

刘瑾悠悠说道。

丘聚蹭地起身,摩拳擦掌道:“您老明鉴,我这便带人去抄了顾北归的老巢……”

刘瑾眼皮微抬,扫了一眼一脸振奋的丘聚,缓缓道:“可王大川若是不在顾家呢?”

“不在?”丘聚微微皱眉,“再搜就是,九城大索,将京城内外翻个遍,不信查不出他的踪迹来!”

刘瑾微微一笑,“打草惊蛇,咱们可就失了先手,京师内人口百万,藏几十个人可是再容易不过了。”

丘聚攒着眉头,“那刘公公您的意思是……”

“京师地面治安向来是锦衣卫和兵马司的差事,总不能让他们白吃朝廷俸禄,寿哥儿你就受些累,与柳侍御将那些贼人拿办了事。”

刘瑾随意吩咐道。

“他?”丘聚乜眼瞧着丁寿,皮笑肉不笑道:“怕是丁大人抹不开与顾家的情面……”

刘瑾长笑一声,“小孩子么,难免瞻前顾后想得多些,所以还需要你们这些老人多加帮衬。”

丘聚唇角微微勾起,面带得色道:“公公放心,督察锦衣卫,本就是东厂职责所在,丘某义不容辞。”

刘瑾挥挥手,“你们老跟在他身边提点,这小子什么时候才能成器!再则区区一个王大川,也无须你们东西二厂提督亲力亲为。”

心中预感有些不妙,丘聚蹙眉不语,旁边的谷大用也按捺不住起身问道:“那照您老之意又该如何?”

“两厂一卫前番在昌平合作得还算默契,你们手下的番子这回也暂且由寿哥儿指派调度吧……”

“什么?!”

丘、谷二人同时面色大变,前次在昌平州他二人均不在场,丁寿越俎代庖还说得过去,如今身在京城之内还要由锦衣卫来插手调拨麾下番卫,看在外人眼中,岂不是缉事厂被锦衣卫强压一头!

这教宫中资历远在丁寿之上的两位大珰情何以堪!

“怎么?”刘瑾眉头微皱,略带不满。

“哈……哈哈……,没什么,一回生二回熟,前次那些个猴崽子多亏了寿哥儿指挥有方,老谷我面上也添了光彩,这次嘛……您老真是知人善任,哈哈……”谷大用转瞬又是笑口常开,只是笑容实在难看了些。

“这么做……似乎是不合规矩!”丘聚咬着牙关,一字一顿缓缓言道。

“老丘,你是想和咱家议论规矩?”刘瑾眼皮微抬,眸中精光闪烁,直射而出。

谷大用一把牵住丘聚手腕,暗暗摇头,丘聚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微微躬身,“不敢。”

“那事儿就这么定了!”刘瑾歪歪头,掩嘴打了个哈欠,神情疏懒,满是倦怠道:“乏了。”

“下官告退。”

眼见三位权阉方才险要翻脸,柳尚义本能感觉此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急忙躬身告退,到了丁寿身前又施一礼,“下官随时听候缇帅吩咐。”

“告辞。”丘聚略一拱手,扭身便走,行至丁寿身前,重重一声冷哼,艴然拂袖而去。

“老丘就这脾气,公公您别介意,待我劝劝他便好了。”

谷大用含笑告退,待到丁寿身前,笑貌依然,亲热地拍着丁寿肩头道:“哥儿全看你的了,再立个大功劳,让咱家坐享其成。”

“借谷公公您吉言。”丁寿笑着恭送走了这位笑面佛,转过头来便是一脸苦相,“我说公公,您老这不是平白给小子我树敌么!”

“你若连这点小事都应付不来,将来还镇得住他们么?”刘瑾端坐榻上,形如虎踞,困意全无。

“有您老这定心丸在,小子何须胡思乱想琢磨那有的没的。”

丁寿嬉皮笑脸地坐到了榻前脚踏上,扬头笑道:“这回谢谢您老啦,想来此番无再人敢擅闯顾宅去找麻烦。”

刘瑾低眉垂目,斜眄着丁寿道:“那王大川果然在顾北归宅中?”

丁寿略一犹豫,便点头交了实底,“非是想要瞒着您老,其实便是柳侍御不来,小子也准备擒了那王大川的……”

听丁寿述说原委,刘瑾嘿然不语,丁寿心头打鼓,小心解释,“非是小子因私废公,实在是有诺在先,再则王大川党羽散布各处,若要一网成擒有些麻烦,这才……”

刘瑾抬手打断,“无须与咱家说这些,事情既然交给了你,那王大川是擒是杀你便宜行事,咱家只要求一点:万不能惊了圣驾。”

你们这个不让牵连家人,那个不让惊动皇帝,王大川那帮子人又不是泥雕木塑,站直了不动任由老子安排,这不是成心教我为难么!

丁寿眉头不觉皱成了一个川字。

“听小川说顾家那丫头人品相貌俱都不错,你要是真个中意,便早些收进府里,别耽误了人家姑娘。”刘瑾抚着丁寿肩头,又叮咛了几句。

“这次的差事要是办砸了,别说收人,怕是面都见不到了。”丁寿没精打采地抱怨道。

见丁寿一副愁眉苦脸,刘瑾哑然失笑,“你小子无利不起早,怕是觉得这个差事没有好处才不肯用心思吧?”

丁寿急忙辩驳,才一张嘴便被刘瑾摆手打住,老太监略一思忖,便道:“去岁锦衣卫都指挥使叶广病殁,他巡捕营提督的差事便一直空着,你在西北来回折腾一趟,也有些苦劳,这巡捕营便由你兼管提督吧。”

巡捕营?!

丁寿顿时眼睛一亮,弘治时有感于京师近边盗贼猖獗,杀人抢掠,连赴京朝觐的官员都朝不保夕,在兵部陈言下于团营中挑选精壮官军设立巡捕营以弭盗安民,巡逻地界囊括京城内外,南至海子,北至居庸关,西过芦沟桥,东抵通州,虽是马步官军皆由团营选出,但其职官却独立在营军之外,指挥自成一系,更不消说只局限城内的兵马司了,有这么一支人马在手,二爷的许多事情可就方便多了。

丁寿心花怒放,面上却装模作样地委屈道:“公公您哪儿的话,小子可不是为了讨官才办差的人……”

“好啦,休要在咱家面前演戏,有这个心思,不妨想想怎么缉贼拿盗。”刘瑾没好气地白了丁寿一眼。

丁寿搔搔鼻子,挤眉弄眼道:“公公您还别说,这巡捕营一到手,小子灵光乍现,还真想出一个点子来,只是觉得……有点馊。”

“哦?说说看。”刘瑾不禁被丁寿的做派勾起了几分兴趣。

“您老让我不要惊动圣驾,那除了万岁的其他人惊动一番该是不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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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天府。

大兴县令杜萱低头出了官轿,抬眼望着自己曾经的办事府衙,神色复杂,感触颇深。

“杜兄先到了!”接踵而至的宛平县令雷子坚上前见礼。

“雷兄安好。”杜萱躬身还礼。

“杜兄在府衙内人头熟,可知此番太尊忽然召见,究竟所为何事?”雷子坚低声问道。

杜萱面带苦笑,“杜某贬黜大兴县后,与府衙旧人往来不多,消息并不比你老兄灵通,如今也是一头雾水。”

雷子坚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望着头顶上顺天府的高大匾额,心头惴惴,莫不是丢了人犯尸身的事被上峰见罪?

“也不知今日是喜是忧……”

“不管是忧是喜,你我都得硬着头皮迎上去,走吧。”杜萱勉励地拍拍雷子坚肩头,同时也给自己心中打气。

雷子坚无奈点头,与杜萱联袂而进,由衙内差办引着,直接进了二堂。

二堂内早已聚集了一群人,正各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杜、雷二人一见,竟多半都是京师地面的熟人,巡捕营分巡城内的把总、各城的兵马司指挥与副指挥,更教二人心惊胆战的是看见还有几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也在其中。

见二人进来,众人中有熟识者立时上前见礼寒暄,私下询问,都是接了上司传谕到顺天府候命,相互竟也不知突然被传召所为何事,不由一个个心中更加没底。

正当众人胡思乱想,堂后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笑声,随即一人快步走了出来。

“诸位受累久等,辛苦辛苦。”来人毫不见外地作了一个罗圈揖,满脸带笑,甚是客气。

待看清来人相貌,堂上众人顿时淡定不得,一个个手忙脚乱仓皇下拜。

“属下见过卫帅。”

“标下参见提督大人。”

“下官不敢当大金吾如此重礼。”

众人争相礼拜,丁寿执意不肯受,挨个将人拉起,你推我搡,眼见堂上乱成一团,随后缓步踱出的顺天府尹胡汝砺微微蹙眉,轻轻咳了几声,“缇帅,既然人已到齐,可以说正事了吧?”

“正事?好,谈正事。”

正嘻皮笑脸地丁寿面色倏地一肃,转身回到堂前与胡汝砺并肩而立,正和他较劲下拜的杜萱冷不防被他松开手臂,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胡大人请。”丁寿与胡汝砺礼让着相互入座,转对一脸错愕的众人笑道:“诸位也都请坐吧。”

一干人等面面相觑,实在摸不准这位爷翻脸跟翻书一样的脾气,胡汝砺摆摆手,“坐吧。”

“谢二位大人赐坐。”众人这才安心坐下。

丁寿笑吟吟对着众人道:“此番请诸位前来,是有一件事烦需大家帮衬。”

“有事卫帅尽管吩咐,属下肝脑涂地,义不容辞。”郝凯胸脯拍得当当响,他如今才接手西司房,正是急于表现的时候。

其他人等也七嘴八舌,纷纷应和。

丁寿含笑一一点头致意,等众人稍微安静,先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才接着道:“说来这事与在座诸位也脱不开干系,大家都晓得京师人口众多,百业汇聚,游食无业之人甚众,奸宄之徒藏匿其中,作奸犯科,鼠窃狗盗之行不胜枚举,实是京畿治安一大忧患。”

“大人所言甚是,那些无籍刁民游荡京师,不事生产,因饥变盗,因盗为奸,祸乱都门,捕之不绝,着实让下官等头疼。”

杜萱连声附和,其余人也都负有京师治安之责,俱有切肤之痛,随着连连点头。

“既然大家皆感同身受,丁某便与诸位合力,将这麻烦一次根除,如何?”丁寿两掌一击,欣然言道。

众人相顾愕然,京中游民是祸患不假,但要根除却又谈何容易,几朝以来为了这群人惹出的麻烦,让多少前任被朝廷申饬,遭御史弹劾,你丁南山有何异能可以一劳永逸?

见众人都竖起耳朵,一脸慎重期冀地望向自己,丁寿得意一笑,“即日起,将寓居京邑的市井游食无业之人一概屏出,如此一来,岂不省了许多麻烦……”

在座之人齐齐色变,雷子坚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万万不可,城内流寓游民众多,倘行事操切,恐激民变,万请大人慎重行事。”

“哼,如有刁民借此生事,足见其早有不轨之心,你们只管拿办即是,难道诸位的本职都忘了不成?”丁寿冷冷言道。

雷子坚被训斥得一脸讪讪,不敢再有多言,众人也都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东直门大街及门外小街住的多是郊外盆窑小贩及贫苦百姓,各色人等杂居,其中自少不了藏污纳垢,东城兵马指挥对此心知肚明,可要是真个清查起来,费时费力的暂且不说,没了那些鸡鸣狗盗之徒,弟兄们日后定会少了许多进账,他实无心去做这自断财路的苦差事,看看周遭同僚面露难色,想也多是一般心思,这位思来想去先是按捺不住,大着胆子开脱道:“禀大人,京师户数百万,寓京之工商百业乃至僧道乐伎更有数倍之多,往来无常,迁徙不一,是否游食流民无从根查,且仅靠我等衙门人手实在是力有不逮,求大人体谅。”

“无从查起?你们兵马司发给各家的由帖是干什么用的?只要按着由帖登录逐一清查怎会无从溯源!”

丁寿声音冰冷,带着森森寒意,“你们莫要告诉我不过十数年的工夫,弘治爷创立的由帖之制便已败坏不堪了?”

京城内外军民杂处,胡同街巷密如蛛网,贼盗犯案后一脑袋扎进哪个民居杂院里,官府便无从寻找,弘治帝朱祐樘眼见京师治安恶化,偌大的北京城都快成贼窝了,设立巡捕营的同时,也在兵部奏请下建立了由帖制度,由兵马司给每家每户一小由帖,揭之外门,各填卫所、府县军民、年甲、人丁、邻里等情况,如有异言异服者,自能觉察,法司问理盗贼也务令招出由帖、事理,以凭追究,有纵容罢闲官吏、游民、僧道诸色人等居住者坐以枉法之罪,近似保甲之法。

那兵马指挥冷汗涔涔,急忙否认,“不不不,兵马司按时清查,绝无荒废。”

“哦?这么说是旁的缘故咯,究竟是嫌麻烦不愿出力呢?还是觉得本官好欺哄应对?”

一听这话旁边郝凯等几个锦衣卫腾地站起,杀气腾腾瞪向东城兵马司那个倒霉指挥。

“大人明鉴,卑职绝没这个意思啊!”

东城兵马指挥吓得“噗通”一声跪倒,以头抢地,连连喊冤,兵马司指挥不过六品,官卑职小,无论如何也得罪不起眼前这位,若是被寻个由头拿进了北镇抚司,丁寿想收拾他不比碾死只臭虫麻烦多少。

“卑职是想着,哦,对了,那个您老晓得兵马司平日受巡城御史指派办差,身不由己,并非有心推脱搪塞,求大人开恩明鉴。”

这位兵马指挥也有些急智,才磕了四五个响头,便想起个挡箭牌来。

“都察院那里无须你来烦心,我已与屠都堂打过招呼,这几日自有御史会同尔等办差。”丁寿淡淡道。

“既如此卑职责无旁贷,甘为大人效死。”那兵马指挥立即再磕了个响头,借机表明忠心。

“这话说的,本官也是为朝廷效力,为陛下分忧,你们干的又不是我丁某的私事。”

“是是是,卑职失言,求大人恕罪。”兵马指挥连往自己嘴上抽了两巴掌。

“起来吧。”丁寿身子都懒得动弹,只是微微抬了抬手指。

这兵马指挥如蒙大赦,千恩万谢才敢起来,在众人前丢了如此大脸,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发烧,不敢去看周围同僚目光,只是默默归座,暗中打定主意今后把嘴巴缝上,再也不他娘的多嘴多舌了。

“诸位还有什么话说?”丁寿和颜悦色,好像方才事没发生过。

众人相顾环视,锦衣卫与巡捕营自不消说,这位爷是顶头上司,如何吩咐照做就是,兵马司这几个经了方才那个下马威,也不敢再啰嗦半句,只有杜萱和雷子坚可怜巴巴望向顺天府尹胡汝砺,老大您不发话,我们两个如何敢应啊!

胡汝砺也在边上观了半天猴戏,这时才慢悠悠道:“缇帅此举也非一人独断,不日司礼监便会有王命传下……”

我靠,这话你们怎么不早说啊!

早知是刘瑾的意思,别说是往城外面撵人了,就是屠城我们几个敢不照做么!

一干人恨得牙根痒痒,齐齐离座躬身道:“谨遵大人吩咐。”

“顺天府衙役配合兵马司的巡更铺对辖内各城坊里甲逐一清查,什么酒保、磨工啊这些佣工帮闲、引车卖浆之徒都要查个清楚明白,务必将北京城里这些低端人口……咳咳,这些市井游食之人清出都门,锦衣卫的坐城、捕盗校尉们也都散了出去,私下敢有非议挑拨者当即缉捕归案,巡捕营负责将筛查出的人等引至城外,如有在城中生事者,立刻弹压!”

众人躬身领命。

“大金吾何必多此一举?”待堂上众人散去,胡汝砺轻抚短须,攒眉发问。

“不先立个威,只怕下面人不会尽心办事,”丁寿长长一叹,无奈摊手道:“胡大人,实不相瞒,此事丁某可出不得差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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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府。

庞文宣焦灼地在厅前转着圈子,一见顾北归从外面进来,立时迎了上去。

“老爷……”

顾北归把手一摆,一脸肃穆道:“进去说。”

庞文宣警觉地看看周围,点点头,“老爷请。”

二人进了书房,未等顾北归安坐,庞文宣便急切问道:“武定侯爷那里怎么说?”

“这次京师清查是司礼监传出的中旨,顺天府、兵马司、巡捕营和锦衣卫都有参与,并非走个过场这么简单。”

顾北归两手抚着书案,轻轻摇头。

“咱们府上他们也要清点?”

“莫说咱们这等人家,就是王公贵戚、当朝显要的府邸,也是一个不落,全数清查。”顾北归轻声叹道。

“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当真就为了清理几个游民?”庞文宣满是不信,“那些权豪势要之家就能容得被人登门搅扰?”

“容不得又如何,当今大明天下,还有谁能拂逆了刘瑾的意思!”顾北归勾起的嘴角中带着几分苦涩,“况且人家还打着为他们好的招牌……”

庞文宣一脸不解,“这鸡飞狗跳,生事扰民的,哪里好了?”

“权贵之家人丁众多,门下仆从如云,万一被宵小巨盗潜匿宅邸,暴起伤人,岂不是有身家性命之忧?”

庞文宣讥嘲一笑,“这也有人信?!”

“那崔百里殷鉴不远,便是有人想要不信,还能说些什么?说的多了,怕还被人怀疑别有用心,”顾北归自失一笑,“许是接着缇骑就提早来登门了……”

“如此说来,这事是板上钉钉了?”

顾北归颔首。

“那咱们府中的客人怎么办?他们可没登记到由帖上,有的人……底子也不干净。”

顾北归面色凝重,怅然叹道:“别无他法,如今只好觍颜逐客咯……”

********************

宽敞大厅之上座无虚席,贺寿后还逗留在顾家的四海豪杰汇聚一堂。

“事情大抵便是如此,朝廷陡然颁此法令,顾某也是措手不及,但既在大明治下,便要遵循皇朝法度,众位兄弟若要客居京师,便要先到兵马司备案,更添由帖,不便之处,请诸位海涵。”

顾北归拱手作礼。

此言一出,堂上顿时响起一片哄声,郉老虎摸着一边微微上翘的八字胡,撇着嘴阴阳怪气道:“顾兄还不如直接教我们兄弟去自首算了,去官府报备,岂不是自投罗网么?”

其他有案底的江湖好汉们纷纷应和聒噪,场面一时杂乱不堪,顾北归面色如常,待声音稍息,才又说道:“承蒙诸位看重,为顾某贱辰远道而来,敝人本该竭诚款待,一尽地主之谊,虽说事出突然,总是顾家招待不周,幸得如今京师九门并未有门禁之令,诸位如若想提前返程,顾某自当准备程仪,略表寸心。”

沧州铁拳门门主周敬之闻言皱眉,“顾兄这话从何说起,我等此来本为贺寿,累得老兄多款待几日已是足感盛情,这官府突然弄出这一出来也非你老兄的干系,如何连回程的盘缠也要你来置办,传扬出去我等在江湖上还有何颜面见人!”

座中一些本为打秋风而来的客人心中暗骂,你周老儿在沧州有田有产,自看不上这些三瓜俩枣的,又何必替我们多嘴!

尽管心中怨气冲天,但铁拳门弟子众多,周敬之一双铁拳力能杀狮毙虎,家传绝学九九八十一路千钧棒法更是威力了得,众人再是不满,也只在心中暗骂。

“谢周兄体谅,顾某也晓得此举对诸位朋友多有不敬,只是未尽款待之情,于心不安,诸位若是看得起顾某,万请莫要推辞。”

顾北归言语至诚,众人听了暗暗点头,顾北归不愧为一方大豪,这话里话外说得漂亮,瞧这意思大家若是不收他这赠银,反是看不起人家啦。

鲁中四义老大杨头霍地站起,抱拳道:“顾大爷不愧有”赛孟尝“之名,兄弟佩服,今后在江湖上谁要敢说您半句不是,我们兄弟先一个不答应!”

堂上众人纷纷起身表态,就是那些心中有小算盘的,也只得随声附和。

顾北归一一还礼,众人都是出身江湖,不愿与官府多做纠葛,便是周敬之等身家清白的,亦不愿留此受官差盘查,纷纷收拾行装,准备告辞,顾北归致歉之余,又亲手将盘缠逐个交付,神情恳切,毫不做伪,引得众多好汉又是一通交口称赞。

人去楼空,偌大顾府突然空旷冷清了许多,顾北归仰首望天,神情萧索,半晌才黯然一叹。

“老爷,”庞文宣悄悄凑前,低声道:“后面还有一人未得安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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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府后宅一间偏僻静室。

王大川围着一箱银子缓缓转了一圈,拿起一锭银子掂了掂,又丢了回去,猛抬头道:“这是多少?”

“五千两。”顾北归淡淡道。

“数目怕是有些不对啊?”王大川似笑非笑。

“已是顾某竭尽所能,其他江湖朋友远没有此数。”

王大川咧嘴大笑,“别拿那些废物与老子相比,王某杀的人怕是比他们见过的都多。”

顾北归轻轻蹙额,“既然王壮士晓得自己负案累累,如今京内盘查甚急,不趁早拿银脱身,更待何时?”

“休用那些鹰爪孙来吓唬我,王某人既然能从官军重重堵截中杀出来,再闯出北京城想也不是什么难事,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王大川一脚将乌漆箱盖踢拢,不屑道:“可没了银子,命还有个鸟用!”

顾北归面色一沉,“王壮士铁心是教顾某为难?”

“不敢,您老家大业大,是场面上的奢遮人物,”王大川棒槌似的手指在多宝格上的一个青花瓷碗上敲了敲,耳听着叮叮的磬玉之音,阴森一笑,“就好比这细瓷器,咱老王不过烂命一条,沟里的一块破瓦片而已,万不如您老金贵……”

“可要是将王某人逼得急了,咱们破瓦撞细瓷,是谁的损失大呢?”

王大川嘿嘿冷笑,他忌惮顾北归功夫了得,这几日已收敛许多,但眼前银钱数目与他期望相差甚大,利字当头,难免故态复萌,言行又放肆起来。

顾北归轻吐一口浊气,缓缓道:“王壮士不妨……”

话未说完,突然只听“哐”的一声巨响,屋门洞开,一个红衣美妇玉面含煞,立在门前。

“夫人?!”顾北归不觉站起身来。

“修罗仙子?”

王大川既然来敲顾北归的竹杠,对顾家人也做了一番打探,一听话头便晓得来者身份,忆及此女当年江湖上的赫赫凶名,不由打起了几分精神应对。

“夫人,你怎么来了?”

顾北归心中纳闷,他晓得凤夕颜对他平日交接江湖豪杰的做派嗤之以鼻,这些事从来都是避着她,怎地忽然从天而降,待瞧到门边探出的半张娇靥,顿时心中雪亮。

“薇儿,好端端惊动你娘作甚?”顾北归沉声呵斥。

“别怪孩子,难道眼睁睁看着你这个当爹的把家业败光,还讨不到旁人一句好话!”凤夕颜一口回呛了过去。

顾北归面色尴尬,“此话从何而来,王壮士只是心直口快,并无真个恶意。”

王大川干笑几声,“不错不错,兄弟只是一时走窄了道,想请顾大爷周济一二,心中还是铭感盛情的。”

“周济?我适才听到的可像是勒索?”凤夕颜连声冷笑。

“是什么无所谓,只消老王拿够了银子,立时扭身便走,绝不再打扰贵府清静就是。”王大川性情阴狠桀骜,实是不惯与人多客气。

“顾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吹来的,朋友有难,该帮手的自然会帮手,可要是以为顾家软弱好欺……”凤夕颜玉面上仿佛罩了一层寒霜,冷声道:“你不妨打听打听,我们当家的行走江湖时,怕过谁来!”

王大川额头上一条青筋蜿蜒凸起,森然道:“好,凤女侠既然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咱们便走着瞧,届时顾大爷可莫要后悔……”

“贼子无礼!”

对方这般明目张胆地要挟父亲,顾采薇忍无可忍,娇叱声中一步抢出,玉掌轻挥,飘雪穿云掌一招“云飘四海”,径向王大川拍去。

这一式飘逸生风,王大川只见漫天掌影,不敢怠慢,立时旋身错步,高大身形顿如陀螺般飞旋至墙边,他也知自己孤身一人,动起手来于己不利,如此一来可先免却背后之忧,同时手按腰间刀柄,只要厉斩刀一出鞘,定要这小娘皮好看。

背靠墙壁,厉斩刀才抽出一半,王大川忽觉手腕一紧,已被人死死摁住,抬眼只见顾北归不知何时已至近前。

“小女无状,王壮士也不必动刀啊……”

“呛啷”一声,厉斩刀重又入鞘,“我……”王大川一个字还未吐口,眼前红影闪动,一身红衣的凤夕颜翩然而至……

“啪”!窗棂碎裂,王大川的肥大身躯破窗飞出,结结实实摔在了庭院当中,整个院落都发出“蓬”的一声重响,好似闷雷。

贴地一滚,王大川重又跃起,只是双脚甫一落地,忽然脚下打个踉跄,重重咳了一声,缓缓将掩嘴的大手从唇边移开,垂目但见掌心处一块殷红,心晓自己已然受了内伤,不禁悲从中来,呼道:“奶奶个熊,你们一家三口合伙打我一个,还他娘讲不讲江湖规矩!!”

王大川经年为盗,刀丛剑雨中也有几番死里逃生,却从没如今日败得这般窝囊,厉斩刀还没出鞘就被人当狗一样扔了出来,想想自己都觉得憋屈。

“你上门勒索时可曾想过江湖规矩?如今还是考虑下自己的脑袋吧……”闻声赶来的庞文宣见了王大川这等惨样,未免一通幸灾乐祸。

“文宣,不得对客人无礼。”顾北归等三人鱼贯而出。

都这步田地了,即便顾北归口头客气,王大川也不敢掉以轻心,他敢登门敲诈,一是虑及拿住顾北归的软肋,对方投鼠忌器,不敢将他如何,再则也是信得过自己的一身本事,自保无虞,如今来看,还真他娘是高看了自己!

尽管王大川自认此番是栽定了,但其人生性凶悍,断不会甘心坐以待毙,翻腕间抽刀在手,立时又斗志重燃,眼中凶光凛凛,环顾四周,喝道:“来吧,老王的脑袋就在这里,你们哪个敢取!”

“不见棺材不掉泪,我今日便成全了你。”凤夕颜莲步轻移,就要上前。

“夫人且慢。”顾北归展臂拦在凤夕颜身前。

“适才顾某与家人多有冒犯,还请王壮士恕罪。”顾北归复又拱手一礼。

王大川冷哼一声,厉斩刀依旧横在胸前,全神戒备,不敢丝毫懈怠。

“文宣,将屋内银子抬出,送王壮士出府。”顾北归吩咐道。

“当家的,你……”凤夕颜闻之愕然。

“外间之事你不要插手。”顾北归声音坚定,不容置疑。

“哼,薇儿,我们走。”凤夕颜不甘心地跺跺脚,领着女儿负气而去。

看着重新摆在脚边的银子,王大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若是方才之前他还以为顾北归此举是为了破财消灾,可双方既然翻了脸,对方非但不趁自己受伤之际赶快灭口,还要送银子让自己离开,着实让他吃不透顾北归的心思了。

“情急逐客,非顾某所愿,这些银子虽不如王壮士所期,但已是顾家竭力筹措,山高水长,来日若有与王壮士再会之日,自当弥补今日之失。”

王大川望着一脸坦诚的顾北归,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的银箱,干涩地道:“你不担心我出去后告发于你?或者他日再来寻仇?”

顾北归哂然一笑,“王壮士想如何做是尊驾私事,顾某只求无愧于心。”

王大川静默片刻,蓦然收刀,上前深施一礼,“顾大爷,老王我今日算是彻底服了您啦!”

注:清理北京外地人口这事看着难度系数大,但大明朝真有人这么干过,还是丁二的同行,“锦衣卫掌卫事都督同知陆炳假窃威福,矫下逐客之令,凡寓京邑者,概责屏出”(《明世宗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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