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姜家郎旗开得胜·翻云手走马换将(1/1)
甘泉县西北数十里,有一处险窄山峡,名唤野猪峡,夹在两座对峙山峰之间,山口窄小,长草掩映,甚是荒凉,仅一道汾川水穿峡而过,为此处带来几分生气。
冬日暖阳当空洒下,阴冷幽暗的山峡镀上了一层温柔金色,整个山谷顿时明亮起来,若从空中俯视,会惊奇发现,原本罕有人踪的野猪峡内竟然平添了许多人马。
这些人足有数百,人数虽多,却一个个死气沉沉,连同他们的坐骑一样疲惫不堪,大好骄阳下,只是窝在一个个避风山坳内呼呼酣睡,仅有十余人无精打采地看管着马匹。
徐九祥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子,正午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他身体的某些部位也有了反应,他伸手抓抓裤裆,嘟囔着骂了几句只有自己能听懂的糙话,准备在梦里和几个小娘们再大战个几百回合。
“饶命!别……别杀我!!”
一声凄厉的叫喊惊动了整个山谷,众多马贼纷纷惊醒,徐九祥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操起身边腰刀,仓惶向左右喊道:“官军杀来了?”
“不会啊,谷口放哨的兄弟没传来消息呀。”身边一个马匪同样摸不着头脑。
好一阵鸡飞狗跳之后,才算弄清楚状况,原来是一个睡沉了的同伴做了噩梦,看着那家伙因惊恐扭曲的面孔,周围人等也是同样心有戚戚的恐惧模样,徐九祥毫不犹豫地当众割断了那家伙的喉咙。
酷烈手段处置了手下,稍稍震慑了其余马贼,徐九祥心境并未好过多少,回想这短短几日间的经历,仿佛犹在梦中一般。
当初埋伏杀败延安府官军,会同白莲教,一鼓作气连下数座县城,徐九祥可谓意气风发,暗道大明官军也不过如此,不是不堪一击就是龟缩避战,白莲教所图大事指日可待,徐九祥对建立所谓地上佛国没有丝毫兴趣,但若白莲教席卷天下,哪怕只是割据西北,他徐家父子怎么也算开国功臣,分封个一府几县当个土皇帝,再弄几百个小娘们天天换着睡,这样的日子哪怕过上一年,也不枉爷们来世上走一遭。
事情本也按照他的预想发展,白莲教东取宜川,北夺甘泉,包围安塞、肤施,甚至兵锋深入西安府,南下夺取白水,短短数日,延安府所辖各县便大部陷落,聚集数万教民,声势大振,徐九祥也如愿以偿,强夺了数个破家大户的女眷,得逞淫欲,好不快活。
得陇望蜀,人之本性,品尝了几个陕北小县的所谓大户女子后,徐少当家的口味眼光也挑剔起来,对那些皮肤粗粝的村姑民妇再也看不上眼,破天荒地主动请缨北上,只想着踏破府城,再寻几个官眷女子铺床暖脚,可惜一切美梦只在一个深夜便支离破碎,荡然无存。
徐九祥紧闭双目,那一夜的惨景仿佛犹在眼前,人马披甲的边军骑军列成数排,仅用一个冲锋,便将包围安塞的白莲教营地踏平,刀砍马踏之下,白莲教乱民四散奔逃,落水者不计其数,延河水一夜尽赤,更有持刀挟弓的游弋轻骑,在外围驱赶裹挟溃散的乱军南下,已然丧胆的白莲教众便这样不知疲倦地被驱使了数十里,一头闯进了肤施城下的白莲大营,可怜足有万人的白莲教军营一下便被同伴的溃军搅得稀烂,自相踩踏争杀者不知凡几。
己方不是未想抵抗,被邵进禄封为兵马大帅的栗武命令中军放手砍杀冲击大营的安塞溃兵,号令各营立即整顿兵马,可在随后赶到的边军铁骑践踏之下,他的所谓中军精锐如纸糊的一般被撕个粉碎,当他的人头被高高挂起时,延河岸边已然是数以千计跪倒请降的白莲教众。
徐九祥手下都是马贼,见机得快,一见形势不好,立即在自己人中杀出一条血路,逃出了大营,可是天杀的那些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轻装游骑,一个个好似吊死鬼般黏在屁股后面,不断用弓矢骚扰,一旦被他们咬住,后续赶上的边军精骑便如杀神般来回扫荡。
不知壮士断腕了多少回,徐九祥逃回甘泉城时已经欲哭无泪,带出去的三百多万马堂手下最后能进城的不足百骑,还多已被吓破了胆子,徐九祥也是一个念头,拉着自己老爹赶快逃命,白莲教那帮疯子想夺大明天下尽管去夺,徐家爷们是入娘的不伺候了。
坐镇甘泉的邵进禄似乎没听进徐九祥对边军厉害的描述,只是直娘贼的说什么胜败兵家常事,徐公子此番虽败犹荣,将那几千吃饭的嘴巴丢给了官军,城乡各处存粮已被圣教搜罗一空,只要断了官军粮道,相持下去敌人不战自溃,公子暂且城内安歇,请徐当家率部骚扰官军后路等等屁话,这不全是扯淡么,要是没等断了官军粮道,甘泉城先被攻下来怎么办!
徐九祥可是亲眼见了边军勇猛,原以为这帮废物连一身腥膻的蒙古鞑子都收拾不来,易打发得紧,直到这回正面交锋,才算是见识了边军凶悍,这些丘八大爷或许灭不了草原鞑子,但灭万马堂这几头烂蒜实在绰绰有余。
当即徐九祥便打定主意,什么他娘城内安歇,和自己老爹一起借这个由头出城,若是真如邵进禄所说倒也罢了,否则徐家父子天高海阔,自由来去,你们白莲教就自谋多福吧,怎料自个儿老爹也犯了糊涂,竟然主动要求留在城内,说什么岁数大了吃不得苦,该是让晚辈带人在外历练的时候了,还将压箱底的百余部属也一并交给了自己,这不等于将自个儿的命交给了那姓邵的么。
“儿子,白莲教的贼船上来容易下去难,人家是不会放我们父子一同出城的,若是势头不妙,你带着弟兄们远走高飞吧,爹自有办法脱身。”
这是出城时徐九龄对儿子疑问的解释,徐九祥才算明白,邵进禄已经对父子二人起了提防之心,咬牙切齿问候着姓邵的祖宗十八代,徐九祥又下不得狠心,真个抛了父亲跑路,只好带着二百多号弟兄隐身在这野猪峡中。
就这几日得来的消息,延绥边军已然到了甘泉城外扎营,正在筹划攻城,而那些阴魂不散的游弋轻骑也在四处哨探,扫荡残兵,逼得徐公子如同山老鼠一般白日窝在峡内,不敢轻动,也不知这直娘贼的鬼日子何时是个头!
“少当家,有官军!!”谷外放哨的一个手下急急慌慌地奔了过来。
“官军杀来了?!”早成惊弓之鸟的一众马贼呼拉拉围了过来,连徐九祥的脸上都露出了几分恐慌。
“不是,”哨探摇头,“是官军的辎重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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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凉宽阔的官道上,百余辆大车在一队军士的簇拥下迤逦而行。
“确定里面是官军辎重么?”小心翼翼地伏在远离官道的杂草丛中,徐九祥低声问手下。
“这……小的觉着应该是吧。”马贼探子打量着一辆辆车身上那五尺多高的厢板,犹疑答道。
“废物!”徐九祥咒骂了一声,继续细细观察明军队伍。
这队兵士不过千把号人,并未披甲,只是罩着军中常见的红胖袄,手中兵械也算不得精良,而且除了队伍中寥寥几名军校外,其余全是步军,凭借手下近三百的亡命之徒攻其不备,当是能吃得下,自己弟兄也迫切需要一场胜仗来提提士气,况且退一万步讲,便是进展不顺,弟兄们骑上马一溜烟儿,这些官军也只能跟在后面吃灰,徐九祥怎么盘算这买卖都是本小利大,有赚无赔,可是……为什么心底总是有些发虚呢?
正当徐九祥左右盘算,举棋不定之时,一匹白色骏马突然从队伍中排众而出,马上女子手持一支碧翠玉笛,全身浅绿裙装,寒风之中衣裙猎猎飞舞,更衬得她皓齿明眸,英姿袅娜,浑身上下风韵天然,透着一股动人心魄的魅力。
只这女子一出现,徐九祥的心便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他年纪轻轻却性欲旺盛,以往众马匪行那杀人越货的勾当,但凡遇见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无论老少他都要先淫乐一番,徐九龄宠爱儿子,也任他胡闹。
几年下来,虽还未及弱冠也称得上阅女无数,可见了这绿衣女子那清丽无双的容颜,徐九祥顿觉以往经历的千百女子不过是行尸走肉一般的庸脂俗粉,原本患得患失的心境瞬时下了决断,无论他们押解的是否军资,也要下本钱做掉这支官军,这样的女子哪怕抱在怀里温存半晌,天塌地陷也值得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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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水姐,你又脱开队伍了?”眼见戴若水独骑向前,姜奭不觉头痛。
“是你们太慢,似这样磨磨蹭蹭,几时才能见到爹爹!”戴若水眼如弯月,咯咯娇笑。
“快了快了,此地距离甘泉已然不远,戴叔父便在城北扎营,最迟明日,定能让你们父女团聚。”
“你若独骑前行,撞上了戴叔父麾下游骑,将你行止报了上去,不单惹得叔父恚怒,连我也要受殃,好姐姐,求你心疼小弟,回到队中吧。”·小姜将军此时就像一个碎嘴婆婆,连哄带劝,只差打滚卖萌了。
“就讨厌你这婆婆妈妈瞻前顾后的性子,姓丁那小淫贼可是什么祸事都敢做。”戴若水嘟着樱唇,乘着照夜白踢踢踏踏地返回了队伍。
姜奭暗中撇了下嘴,谁能和那位爷比,自己哪怕做出一件相类的事,家里老爷子就该拎着刀满院子追着自己砍了。
正当姜奭打算再和戴姑娘细细强调一番行军的规矩,忽听官道两侧响起了一阵狼嚎怪叫,官道两侧的丛林中突然涌出数百骑马汉子,一个个手持弯刀,纵马冲来。
这班马贼都是马术精湛,在杂草遍地崎岖不平的山间策马奔行如履平地,不少人还披着缴获自官军的残破盔甲,数百骑分散开来竟有漫山遍野之势,声威颇为惊人。
突如其来的变故果然引得队伍一阵骚乱,戴若水柳眉斜挑,带马便要杀出,却被身边人一把抓住马缰。
姜奭面上闪过短暂慌乱后转即如常,沉声下令:“各车严守本位,结圆阵迎敌。”
那些惊惶失措的军卒在各自伍长队长的弹压下渐趋镇静,匆忙将队伍外围行进的厢车四面并连起来,好在两侧行驶的车辆并不沉重,即便无骡马牵引,只要三四人便可轻松擡起,不过眨眼间这千余军士已然藏身在一个里许方圆的车墙之内。
车墙刚刚合拢,马贼已然冲至距官道不足五十步,一个个发出嗷嗷怪叫,紧催坐骑直冲而来。
“预备—”姜奭举起一只手臂。
两侧各有十余辆车上的军士掀起盖在车厢上的棉褥,露出厢内密簇簇的长尾箭矢,正对马贼奔来的方向。
“发!”姜奭挥臂下令。
“嗤——嗤——”
众多厢车上暴起一片红光,烟雾弥漫间无数羽箭拖曳着火红尾焰,遮天蔽日般向马贼来处罩去。
正策马狂奔的一众马贼被这波突如其来的火箭射得阵脚大乱,这劳什子来得势头猛不说,路线直娘得诡异,几乎是打着旋奔过来的,连躲避都找不到门路,万幸的是这鸟箭没什么准头,弟兄们为了吞掉这支官军,阵型撒得分散,除了二三十个还没弄清楚状况便急着去阎王处报到的倒霉蛋,大多人马只是虚惊了一场,有些慌乱而已,待稳住心神,众人不由暗中庆幸,若是周边车厢内都是这等火箭,这一波下来自家少说要报销一半。
“官兵来不及放箭了,杀啊!”
“杀光他们,给弟兄们报仇!”
众马贼皆是亡命之徒,些许伤亡未能促其知难而退,反倒激起潜藏凶性,奔驰更急。
对方悍不畏死,蹄声如雷,的确引得军卒惊惧,面上不觉露出慌张之色。
姜奭居中调度,发现士气变化,立即高声喝道:“休要惊慌,贼人纵是有天大本事,也无法飞进车城伤我等分毫,大家只按平时操练即可。”
听了主将号召,众军卒再看周遭并联环绕犹如城墙的高高厢板,心中不觉又有了底气,瞧向愈趋愈近马贼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坚定凶戾。
马贼们已然逼近三十步,脏污凶恶的面孔都已清晰可辨,甚至可以看见大张的臭嘴里的斑黄门牙。
“放铳!”
随着姜奭大喝,周边车墙上顿时‘砰砰’之声大作,无数手把铳、大连珠炮、二连珠炮交替发射,火光烟雾笼罩之中,不知多少马贼人仰马翻,哀嚎马嘶声响成一片。
许多马贼被惨烈声势所吓,纷纷勒住马头,萌生退意。
呛人的硝烟之中,徐九祥纵声高呼:“弟兄们再加把劲,此时若退,等官军再装填火器,我等背后还要挨上一轮,不如一口气冲进去!”
得他鼓劲的马贼们也觉有理,吆喝着再度冲锋。
敌人如此凶悍,大出姜奭意料,握着缰绳的手心里已满是汗水,平日虽经演练,可毕竟是头次亲临主持战阵,虽表面镇静,心内却也打鼓不停。
一只滑嫩洁白的柔荑忽然握住了自己手掌,姜奭扭头看去,身边佳人一双明亮俏丽的翦水秋瞳中尽是勉励嘉许。
“小姜,打得好,有姐姐在,你放手而为。”
对着这个从小欺负自己的少女,姜奭胸口猛地一热,“换炮!”
正在轮班施放火铳的军士微微一愣,但还是习惯性地遵从将令,迅疾将炮药、铅子等装填夯实,点燃火门。
伴随着“轰隆、轰隆”数声巨响,几团火光喷薄而出,震得车厢边的军士耳鼓嗡嗡胀痛,阵前冲杀喊叫的声音仿佛骤然消弭,整个战场安静了许多。
寒风吹过,硝烟散去,车墙前的惨象展露出来,冲近车城的马贼几乎被扫荡一空,人马肢体断裂,血肉焦黑模糊,碎肉血块遍布数丈方圆,有不少甚至粘连在车厢外壁上,车上站立的军卒已有人开始反胃呕吐。
残存马贼不过数十人,怔怔看着眼前惨景,一时竟也呆住了,也不知是那个先发出了一声凄厉惨叫,众人‘轰’的一下开始向四野溃逃,你徐家父子想要随白莲教造反尽管去就是,爷们不伺候了,想拿弟兄们血肉给你们爷俩做垫脚石,做梦!
徐九祥同样夹杂在溃散的马贼中,从开始进攻他便隐在后队,倒并非畏缩,他徐家父子能让一众好勇斗狠的马贼俯首帖耳,除了心狠手辣的手段,还凭的是每逢战阵身先士卒,他生性贪花好色,却绝非贪生怕死之徒,只是现在——他却不能死,那个绿衣女子还没被他骑在身下婉转承欢,自己决不能死!
徐九祥打定主意,这条命从此便死心塌地卖给白莲教了,只要他们能成大事,能助他夺得那女子,便是将这大明江山杀个尸山血海也在所不惜!
正当徐九祥连连催马,打算潜回甘泉城与父亲会合时,忽听一声清亮悠长的口哨声在耳畔响起,未等他回过神来,座下苍龙驹陡然调转身躯,向官军车城处疾奔。
徐九祥亡魂大冒,这样单枪匹马冲回去不是上门送死么,他徐少当家可不是常山赵子龙,有万军中七进七出的本事,怕是一进去就出不来了,急得他连连扯动马缰,想要拨转马头,怎奈一向乖顺的宝马犯了驴脾气,死活不肯听他使唤。
“马!马!我操你妈!!”
眼见离官军越来越近,徐九祥眼中凶光大盛,一脚甩开马镫,同时举刀向马头砍去,如此宝马决不能留给旁人骑乘。
忽然又是一声短促哨音,苍龙驹奋蹄人立,只有单脚点镫的徐九祥猝不及防,一下被甩了下去。
这一跤摔得徐少当家七荤八素,眼前金星乱冒,躺在地上半天缓不过神来,直到踏踏马蹄声响起,一匹白色骏马缓缓行到眼前,随即一个悦耳清脆的声音说道:“哼,果然是个偷马的小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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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泉城北,明军大营。
戴钦南下平乱为求尽速,率领的都是本部战兵,一个辅兵也未曾跟随,便是招募的边塞义勇,也多是作远拦哨探使用,安塞、肤施城下虽然大胜,却也多了大批俘虏累赘,再加上延安知府赵楫随后征调签发的本地乡兵,队伍是扩大不少,行军速度也因此慢了下来。
依丁寿的想法,骑兵便该迅疾如风,趁势而下,一举荡平白莲妖人,其他如甄别乱民、筹措军需等琐碎杂务,交由地方官府就是,你戴钦就是来平叛的,也不需等待本地步军壮大队伍,速战速决才是上策。
但戴钦所想却又不同,此番带出的都是本卫子弟,沙场征战固然死伤难免,可无谓的牺牲大可不必,骑兵兼程南下,一战解安塞城围,再破敌于延河岸边,已是疲累不堪,古语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再强行驱驰,纵然惨胜,损失也不会小,一着不慎,反会为敌所趁,故而坚持在肤施略作休整,才继续启程。
按戴钦所想,白莲教匪得到败军的消息后应当仓皇弃城出逃,届时他养精蓄锐已毕,沿途衔尾追击,必又是一场大胜,怎料到至甘泉城下,白莲教四门紧闭,困守不出,而他又舍不得以延绥精锐蚁附扑城,只得于城外安营扎寨,等候源源赶至的延安府兵打造攻城器械。
“老夫实在不明,甘泉孤城一座,无险可守,白莲妖人为何在此做困兽之斗!”戴钦狠狠一捶案上地图,神情忿忿。
也难怪戴钦恼火,随着后续乡兵赶到,明军营垒不断扩大,为诱使乱匪出城,戴钦空出城外三面通路,怎奈一番苦心都付诸东流,任你大兵压境,对方就是龟缩不出。
“戴将军少安毋躁,教匪已是瓮中之鳖,只待器械打造齐备,弹丸小城指日可下。”丁寿说着话裹紧了身上披风,入冬后这鬼天气是越来越冷了。
戴钦看法可没丁寿的乐观,甘泉与被白莲教残破的洛川不同,是被诈取陷落,城池完好,如果白莲教拼死固守,仅靠延安府这些乡兵攻城,怕是不易。
“甘泉城扼守官道,不拿下它便无法打通与西安联系,若是为了隔断南北,也可理解反贼侵掠关中的盘算。”看着长吁短叹的戴钦,丁寿暗中撇嘴,二爷早让你急速进军时,你干嘛去了,天下哪有后悔药可卖。
“既如此他们大可攻取官道沿途的宜君、同官等县,为何只取了白水小县?”戴钦拧着眉头,实在猜不透白莲教的进攻路线有何图谋。
“白水县好歹归属西安府,也算摸进了关中之地,他们分兵夺取宜川才让人费解呢,东面可就是黄河了,难道他们还想结伴跳了壶口去与河龙王做女婿不成!”
丁寿的确有理由开心,从锦衣卫得来的消息看,宜川县令田奉璋虽说没守住城池,好歹及时做了些应变,将黄河西岸各渡口的船只付之一炬,没做资敌之用,要知道因瀑布落差之故,黄河行船通常在壶口上游渡口卸货,通过旱地行船越过瀑布,在下游渡口再继续装船水运,渡口汇聚南北舟楫,这些船要是落在白莲教那些反贼手里,沿着黄河四通八达的水系到处肆虐,遭殃的可就不止延安百姓了。
看着丁寿自鸣得意的模样,戴钦微微蹙眉,没忍心告诉他时至寒冬,黄河水量减少不说,马上将入流凌期,白莲教便是夺了船只也是无用,宜川县纯属多此一举,劳民伤财。
正当戴钦紧锁愁眉,有人来报,出外哨探的安国等人回来了。
不多时,一身英气的安国与兴高采烈的杭雄大步走了进来,他二人这段时日带领延绥义勇轻骑,围绕甘泉城四处撒了出去,既遮蔽城内耳目,又可清理白莲教漏网之鱼,多有斩获,过足了手瘾,让在营中闲得蛋疼的延绥铁骑羡慕不已。
“禀将主,末将今日擒获数名贼人,据称是万马堂余孽。”杭雄才行过军礼便迫不及待说道。
“辛苦了,将贼人交予军中记功便是。”戴钦不以为意,这段时日各路溃兵擒斩不少,他不会因为几个马贼流寇便高看一眼。
“将主,据这几人供述,他们原本有近三百人马,这段时日潜藏在四十里外的野猪峡。”安国不理同伴眼色,接口道。
戴钦霍地起身,“为何早不得讯息?”
几名散骑游勇与数百马贼情势可大为不同,前者不过丧家之犬,后者却有可能随时狠狠咬上自己一口。
“末将知罪。”安国垂首,这么一支人马在大军眼皮子底下未曾发现,说到底是自己等人失职。
“戴将军勿慌,他们皆非本地人士,不悉甘泉山川形势,偶有疏漏在所难免,既已发现贼人,派兵扫平就是。”丁寿对这两个英气勃发的小将观感不错,帮忙开解。
“末将哨探不利,情愿领罪。”安国沉声道。
丁寿眉峰一挑,略感意外地扫视一眼安国,缄默不语。
“将主已无须派兵,那股贼人已被打残,不足为虑,其余的谅也没胆子再回野猪峡。”杭雄急忙禀道,军法可不是儿戏,挨几棍子短时便骑不得马,让他杭世威趴在床上看旁人驰骋疆场,那还不如一刀砍了他痛快,天老爷保佑,但愿将军得了这个消息心情稍缓,免去军棍责罚。
听了杭雄奏报,戴钦嘿然挥手,让二人退下。
“不想延安府还有这么一支精锐在,啧啧……”丁寿咂咂嘴巴,那些马贼战力如何且不去说,关键来去如风,打不赢就跑,肤施城下大军围追堵截,尚被他们逃出一条生路,怎料栽在一支步军辎重队伍上。
“延安府可凑不齐如许多的火器……”戴钦揉着眉心,轻声道:“来的该是边军。”
哦?
丁寿微感意外,按戴钦所说,他已抽调本卫精兵南下,余下战兵只够勉强卫守各处堡垒,怎会还有人手调集,难道这老儿没说实话?
正当丁寿疑惑不解,还要再问时,有人奏报,绥德有援军前来。
戴钦苦笑:“缇帅,你我出去一看便知。”
戴钦与丁寿一同出帐,尽管戴钦已心有成算,待看见冲过来的第一人时,还是让戴将军额头满是黑线。
“爹,我来看你了!想不想我?”戴若水翠绿身影一阵风般地扑到了戴钦身边,还不忘对一旁的丁寿眨了下眼睛。
“胡闹!让你在家好生待着,怎地敢擅自离家,还来到军中?!”戴钦对着自家女儿厉声斥责。
戴姑娘怕是被训斥多了,毫不挂怀,抱着老爹手臂轻轻摇晃道:“人家不是想你了嘛,战场上刀剑无眼,女儿守在您身边也安心许多。”
“老夫久经沙场,些许蟊贼能奈我何,你与我速速返家,待息兵之后少不得再行家法伺候。”
“你要打就打,反正我不回去。”戴若水朱唇一噘,使起了小性子。
“戴将军,令嫒也是关心则乱,一片孝心所在,您便网开一面……”丁寿在旁劝解,还不忘回了戴小妞一个飞眼。
二人眉来眼去,戴钦如何不见,心头火起,沉声道:“老夫家事不劳缇帅费心。”
嘿!
给脸不要是吧,真当二爷是善男信女呢,丁寿拧眉作色,才要回顶几句,却见随后跟来的姜奭上前深施一礼,“是小侄首次领兵,担心路途不顺,心中无底,故而央求若水姐作伴,叔父若要怪罪,责罚小侄便是。”
戴钦缓和几分语气,“贤契休要为她开脱,若水的脾气我如何不知,怕是软硬兼施,迫你带她同行。”知女莫若父,戴将军对女儿脾性可谓知之甚深。
“绝无此事。”姜奭哪敢承认,双手连摇,“若水姐师出名门,武艺高强,有她在身侧,小侄获益良多,这才自作主张。”
“这疯疯癫癫的毛丫头能让你获得什么益处?我知贤契心地良善,不要为她揽过上身。”戴钦心中微有酸意,看老友这儿子教的,知书达理,推功揽过,再看自家这丫头,哪有半分‘上善若水’的意蕴,养女不教啊。
“爹,可不带这么说自家女儿的。”戴若水对老爹责骂早当耳旁风,小姜子这种别人家的孩子从小比到大,她也不在乎,可当着小淫贼的面这么说她可不爱听了,“人家再不济,做个护卫总也绰绰有余吧。”
“是啊,若非若水姐在侧护卫,小侄骤然遇袭,定然手忙脚乱,哪能指挥若定。”姜奭接口道。
“果然是贤契击溃的万马堂流寇,哈哈,真是虎父无犬子,姜老哥后继有人啊。”戴钦开怀大笑。
“小姜将军战绩惊人,不知带的是哪路精兵?”丁寿对戴钦厚此薄彼的行为极端不满,打起了挑刺儿的鬼主意。
“惭愧,在下此来仅带有冬操夏种无马官军一千人。”姜奭对丁寿还算恭敬,侧身应道。
“屯军?”丁寿不免对这小子刮目相看了,“伤亡多少?”
“说来侥幸,贼人并无弓弩远射,是以军中并无伤亡。”
无一伤亡!
丁寿肃然起敬,拱手道:“小将军果然将门虎子,统兵有方,丁某佩服。”
姜奭匆忙回礼,“不敢当缇帅溢美,此非末将之功,实是仰仗利器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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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帅请看,此车名为‘霹雳车’,乃弘治十六年知府范吉创制献与朝廷。”
陪同丁寿等人观摩所率车营,姜奭一一讲解。
“此车名为全胜车,乃是弘治十五年总制陕西军务的秦少保所创,”姜奭指着一款独轮车说道,“此车高五尺四寸,厢阔二尺四寸,前后通长一丈四尺,每车重不过两石,极为轻巧,先帝颁明旨令各边仿制。”
随后姜奭又陆续为丁寿介绍火箭车、偏厢车等等车型及所载火器。
“飞云霹雳炮,弹丸用生铁熔铸,其大如碗,其圆如球,中容火药半斤,铅子二百五十个。”
“百子连环炮,又名大连珠炮,身长四尺,用铜铸造,装药一两八钱,装填铅子十个;”
“二连珠炮形制稍小,装药一两八钱,装填铅子五个;”
“这是盏口将军铳、手把铳……”姜奭又指着几个体型较大的双轮封顶大车,笑道:“父亲忧心叔父攻坚无有利器,特命小侄用炮车送来十尊大将军,供叔父驱策。”
戴钦闻言大喜,“劳你父子费心,老夫正需此物,诶,姜兄好福气啊,有贤侄这等好儿子,后继有人!”
戴将军此时当真感觉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人家养了这样的好儿子,自己咋就生了那样的熊闺女呢。
“哼!”戴若水琼鼻一皱,表示不满。
叔父诶,您别给我找打了,姜奭急忙为戴若水表功:“此番多亏若水姐,还擒到了一个关键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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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着五花大绑的徐九祥转了几圈,丁寿点头:“不错,这小子便是万马堂万里游龙徐九龄的儿子。”
“当日在洛川县,就是这小子以身作饵,害得本官身陷囹圄。”想起被困烂柯山的旧事,丁寿只觉火大,顺手在徐九祥脑后狠狠拍了一巴掌。
“诶,还有这回事呢,快说与我听听。”戴若水对丁大人出糗丑事可是喜闻乐见,立即将他拉到边上细细盘问。
徐九祥被擒之后狼狈不堪,可自报家门后一直没有服软,铁心要让那绿衣女子好好看看,小爷虽出身草莽,可是一身铮铮铁骨,正经的爷们气概,正当他在大帐中昂首挺胸死充硬气时,那个锦衣卫的小白脸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拍得他脑袋嗡嗡作响,身子顿时矮了半截。
好不容易回过神,再直起腰时见到的便是那鲜花骨朵般的绿衣女子与那小白脸亲热地凑在一起咬耳朵,徐九祥心底顿时涌起一股嫉恨艳羡的复杂情绪。
戴钦冷眼旁观自己宝贝闺女的无状失礼,重重咳了一声,戴若水充耳不闻,依旧与丁二郎有说有笑。
这闺女算是白养了,打是万万舍不得的,骂又不顶用,在旁敲了半天边鼓,那姓丁的怎么还没觉过味儿来似的,大家同朝为官,人家比自己还高了一品,他又不好像训闺女般教训人家,戴钦颇有束手无策之叹。
正自说笑的丁寿突然面色一肃,扭过头来,凝视徐九祥:“你瞪着我做什么?”
徐九祥不答,只是怨毒地盯着丁寿。
“找死!”本就有旧怨,丁寿又是个记仇的,当下起了杀心。
“缇帅息怒,此子还有用处。”
“这等天生的贼骨头,留他何用!”丁寿把眼一翻,指着徐九祥道:“便冲他被擒之后犹是如此穷凶极恶,必是冥顽不灵之徒,杀之不惜。”
“小淫贼,莫怪人家这样看你,他的坐骑宝马就要归你了,心中难免不痛快。”戴若水笑吟吟道。
“宝马?我的苍龙还陷在贼手呢!”丁寿提起这事就觉心痛,举目见戴若水抱着玉笛,笑而不语的自衿模样,恍然大悟,“你是说……”
戴若水雪白的下巴微微点了点。
丁寿大喜过望,大步上前,在戴若水的惊呼中抱着娇躯转了两圈。
“缇帅,这未免太失礼了!”老子还没死呢,戴钦气得胡子都捻断了几根。
“对不住,对不住,丁某得意忘形了,若水,快带我去看看马儿去,这些日子可委屈它了。”
在戴钦冒火的目光中,丁寿毫不避嫌地拉着戴若水奔了出去。
咬牙切齿地看着这对狗男女出了大帐,徐九祥转过头来,冲着戴钦大喝道:“狗官,要杀要剐尽管来,小爷要是皱下眉头,就不是汉子!”
“你的性命在本将眼中不值一提,可对旁人或许还有些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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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如刀,暮云低沉。
甘泉城下,官军分步骑列阵,背缚双手的徐九祥置于阵前。
紧闭的城门缓缓打开,两名步态蹒跚的男子被人推搡而出。
戴钦等人安坐马上,向身旁的延安府推官赵继宗询问:“推府,你看这二人可是?”
赵继宗眯着眼睛,仔细辨认踉跄走近的二人,点头道:“不错,正是甘泉县李钺和宜川县田奉璋。”
是他们就好办,这几个亲民官的命保住了,延绥文武在朝廷上也能多存几分颜面,至于事后如何论罪,那就看各人的造化了,戴钦挥手道:“放人。”
有军卒在徐九祥背后用力一推,徐九祥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与延安府的两名知县错身而过,一口气奔入了城门。
“多谢诸公救命之恩。”两位县令奔到军前,深施一礼,想起这几日身陷鬼蜮,度日如年,悲从中来,不顾斯文体统地痛哭流涕。
“将两位令尹带下去休息。”丁寿轻抚座下苍龙驹鬃毛,随意从容道:“戴将军,同僚情分已然尽到,可以准备动手了吧?”
戴钦凝望着重新关闭的甘泉城门,向身后军阵重重一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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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泉城内。
“贵教隆恩厚义,我父子二人永世不忘,今后但有所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徐九龄虎目含泪,言语诚恳热忱,一是感念邵进禄竟真的答应用那两个县令换自己儿子性命,再则他已输掉了万马堂的本钱,只能跟着人家一条道走下去。
徐九祥更不废话,直接跪下连磕三个响头,便是为了心中所念,他也是跟定了白莲教。
“贤父子客气了,邵某早有言在先,只要入了圣教便是手足兄弟,区区小事何须挂怀。”邵进禄微笑言道。
“只是没了那两个狗官为质,又如何守城?”徐九龄是真心在做盘算,他晓得城里内情,城内大多是唯利是图聚集的乌合之众,这几日减少口粮供应下面已有不稳迹象,若是官军强行攻城,怕会顿作鸟兽散。
“凭那两个七品芝麻官,也要挟不了城外伪明官军,信使往来为咱们又争取了不少时间,徐公子又是大功一件啊。”
什么?
我又立功了?
你们白莲教的功劳簿是论谁的败仗多么!
徐九祥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邵进禄仰头望天,嘴角微微翘起,“教主神机妙算,看这天色也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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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尊薄壁厚腹的大将军炮如怪兽般虎踞于甘泉城下,每尊都重逾千斤,黑黝黝的炮口直指甘泉城门。
装载轻型火器的全胜轻车如墙而立,其后是披甲已毕的延绥铁骑,虎视眈眈。
戴钦晃动了下发酸的脖颈,稍微放松了下情绪,对周遭部下吩咐道:“待轰开城门,全胜车快速跟进,抢占城门及街道要点,以火器压制贼势,骑军乘势掩杀,直趋中枢,后续自有步军料理,游弈轻骑围剿出逃贼寇,勿使贼人漏网。”
“末将遵令。”众将领命各回本阵。
大将军炮俱已装填完毕,只待听令行事,戴钦微微颔首,炮手举火欲待点燃火门,忽见一片雪花飘飘荡荡落在铁铸炮身上。
“下雪了?”丁寿侧首,看着落在肩头铁甲上一触即融的片片雪花。
戴钦猛然擡头,只见昏暗天空中,大雪如鹅毛般纷纷扬扬,不由变色:今年大雪来得恁早!!